在时间的背阴处睡了一觉
2022-01-18叙事散文宋长征
如果再仔细一点,就能听见时间沙沙的声音了,像一片一片从天空飘落的羽毛,落满旧时的院落。家里没有人,门敞着,风从外面进来,又越墙而去。时间在门里进进出出,总要找一点事做吧,比如找个背阴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我一直以为,自己干的事情才是大事,即……
如果再仔细一点,就能听见时间沙沙的声音了,像一片一片从天空飘落的羽毛,落满旧时的院落。家里没有人,门敞着,风从外面进来,又越墙而去。时间在门里进进出出,总要找一点事做吧,比如找个背阴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我一直以为,自己干的事情才是大事,即便连睡觉这样的事情。那时候的觉来得快,来得沉,来得清清爽爽;不像现在,连睡觉也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太早了不行,手头上的事一件接一件,即便躺下,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盖上邮戳的包裹,插上翅膀,飞越千山万水,也要投寄到梦里。睡太晚了也不成,夜在外面黑着,什么都是静止的,人仿佛陷进无边的虚无。有时你会怕,怕这样的虚无会无休无止,吞噬你的每一根神经。时间也是有刻度的,过了进入睡梦的那个标识之后,双眼空洞,望向天花板,竟然抓不住一丝睡意。
我还是走出家门,那只躺卧在山墙背阴处的黑狗,耷拉着眼皮,懒得和我一起。狗也有梦,狗也需要找个背阴的地方,咀嚼过去的时光,在走过来的屈指可数的日子里,追求个几个美丽的异性,在村子里繁衍过多少子女。一梦悠长,好像背阴处的时间总是很容易被时间遗忘。看不见花开,也听不见鸟鸣,只把自己盛放在时间空荡荡的器皿里。完成一次虚无的时间旅行。 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向北,北方永远是时间的背面。仲夏,人的影子,树的影子,似乎都蜷缩成一团。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像一只在地上滚动的碾子。我极尽想象,驱使自己和影子做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紧跑一阵,然后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影子也把自己埋进土里,不解地看我的一举一动。 人小时候的影子最清晰。灯光下,母亲教你在土墙上做各种动物的影像。呆头呆脑的鹅,安静而乖巧的兔子,和展翅欲飞的鹰。你会咯咯咯地笑,笑透过灯光原本虚无的影子,为何如此真切而清晰地刻印在脑子里。阳光下,月光下,哪怕星星的微光下,只要能有一丝微光,就会认出投射在大地上的身影。 走着走着,人把影子走丢了。走丢了羊能找回来,走丢的鸡也能唤回来,走丢了的影子呢?你喊它叫它,影子却越跑越快。你在灯光下和它对视,说,好吧,从明天开始我一定和你相偎相依,情同手足。但一梦醒来,你却忽略了影子兄弟。他跟不上你的脚步,他忍受不了你匆忙的节奏。
影子偷偷躲进背阴处哭泣。谁能劝慰一个伤透心的影子呢? 其实随便就可以找到一个背阴的地方,比如村后的土塘子。土塘子本是一块质量很好的土地,人要盖房,人要从裸露的时间里,住进一片背阴的地方。于是抟泥为瓦,于是伐木为梁,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构筑一个叫家的地方。 我躲在一个背阴的地窝子里,睡在背阴处的青蛙和蛇,不得不腾出原本属于自己的阴凉。也许,是它们在怜悯我,即使年龄再小,对于它们来说也是庞然大物,没有一个背阴的地方可供休憩该是多么可怜的事情。而它们从不相问,青蛙的每一次起跳,优雅而从容,跳过大片斑驳的光影,落进一个浅浅的水塘里。水塘才是青蛙背阴处的家,那里有它成群的蝌蚪儿女,有相濡以沫的伴侣,更有着可以自由自在蛙泳潜泳仰泳的生命之水。 有时候我想,水也是时间存在的一种方式吧。从遥远的地方,滴水成溪。然后沿着季节的河床,一路蜿蜒而来。高原的格桑花见过,山涧里的青翠葱茏见过。到后来,一股脑扎进平原大地的深处,化成一条慈祥而悠长的母亲河。 夜是蟋蟀的背阴处,歌唱一般在黄昏时节响起。炊烟沿着不同的方向,四散奔逃,混入迷蒙的雾气。 我像一个窃取了别人光阴的小偷。此时,人工挖掘的土塘子里,有踢踏的脚步,和拂动叶子的风。没有人会在意我,在一个仲夏的午后,悄悄把自己蜷缩成生命最初的形态,就像躲进母亲的子宫。 谁说没有阳光就不能生存?真实的生命恰恰孕育在温度适宜的背阴之中。 生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能想象母亲在孕育我们的时候,如何小心翼翼走过乡间的土地。原本,她并不奢望我们拥有整个世界,只是单纯地以为,能健健康康活下来,在世上平安行走,就是最大的安慰。
可往往事与愿违,我们正走在背离的路上。总以为前方是银光闪闪金砖铺地,很少停下来,在背阴处安抚母亲受伤的魂灵。 母亲老了,村庄在时间的背阴处单薄成一片秋天的叶子。那鲜活的庄稼,清澈的河流,和袅袅的炊烟,早就变成一帧挂在墙上的水墨唇彩。我们习惯了说那时候,那时候的时光多么美好,那时候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阳光多么明媚,那时候的大地上劳动无限荣光。 时间证明不了什么,时间只是真理存在的一种形式。时间是神,能春暖花开,能让翅膀飞上天空。
时间是背阴处长长的一根青藤,一个葱茏的梦。 当我变成一枚叶子挂上枝头以后,心情是快乐的。阳光显示出温暖敦厚的一面。一棵树,时间之树,每一片叶子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你在我的背阴处私语,我在你的背阴处聆听。时间的脉络连通每个人的神经,让树的血液,在每一片血管流淌,沸腾。 你快乐么?我很快乐。 仲夏的田野织成一片连绵的青纱帐,让尘世所有的生灵,享受背阴处安宁的时光。我在时间的背阴处醒来,蓬乱的头发,像一簇旺盛的野草。仔细听,或许还有一缕滴哩的虫鸣,刚刚从时间的背阴处醒来。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9-16 22: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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