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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轨迹:地瓜

2022-01-18叙事散文堂珂
文/堂珂1、雪窥窗内暖,茶叹户外寒。斜倚诗半卷,煮酒不羡仙。前几天在网上游逛,不经意间读到这首名曰“窝冬”的诗,甚是喜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白居易的五言绝句《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立意来说,前一首有点孤……
文/堂珂
  1、雪窥窗内暖,茶叹户外寒。斜倚诗半卷,煮酒不羡仙。前几天在网上游逛,不经意间读到这首名曰“窝冬”的诗,甚是喜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白居易的五言绝句《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立意来说,前一首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慵懒,清闲,自娱自乐,后一首则像一串温润清澈的玉珠子落在玉盘里,悦耳清脆的声响将白居易刘十九两人的挚情渲染得水乳交通。而我则想到的是,要是在红红的火炉上烤上几个地瓜,岂不更妙哉!一想到这里,鼻子底下立马升腾起一股烤地瓜的浓香,呼啦啦直往鼻孔里钻。能够产生如此大的反应,不只是因为第一首诗的作者其网名叫“地瓜”,触字生情,更重要的是,在我童年的生活中,地瓜,它统治了我整个的身体和心灵。
  是的,地瓜,只要一听到这个词,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那片美好而苦涩的记忆,便一股脑儿涌出来,流淌成一条潺潺的溪流。
  要说地瓜,得先从地瓜的母亲——地瓜种说起。
  母亲说,要选一点瑕疵都没有的地瓜做种,才能生出好苗来。什么样的地瓜好呢?一是身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毛病,只要有斑点,不管是白斑还是黑斑,都是细菌,有细菌就有传染的可能,就像现在的艾滋,是会通过血液传给下一代的;二是要身强力壮的,胖乎乎圆溜溜的最好,这样发出来的苗才壮。想想确实有道理,你想呀,自己都病怏怏的,瘦骨嶙峋的,怎么能有足够的营养输送给孩子呢?
选好地瓜种,再选沙子——沙子要细,均匀,这样对嫩芽的生长有利。如果沙子粗,得用铁筛子筛,筛了头遍,再筛二遍,抓在手里捏捏,有了跟面一样的感觉就行了。
  沙子筛好了,下一步就是刨坑。如果是在院子里,一定要选背风向阳的地方,这样温度才能有保证。刨好一个或者两个深约二十厘米的长方形坑,底下铲平,薄薄地铺上一层筛好的沙子,然后把地瓜种一个个的摆放好——它们整整齐齐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阅兵式上的士兵方阵,有一种凛然的力量。最上边撒上一层沙子,约五厘米左右,不能太浅,也不能太深——太浅,不保温,容易把地瓜冻坏,太阳一毒,还容易把刚冒出头的嫩芽烤焦;太深,芽的根部长得太长,拔苗时容易拔断,栽苗时也不好操作。这些都完成了,还有最后一道工序,用几根槐条或者竹片撑起一个半圆形,再覆上薄膜才算OK。芽出头了,遇见太阳好的天气,要把薄膜揭开,凉一凉,要不然阳光会把嫩苗烤坏的。还有,要不定期洒水——这洒水可是大有学问,水凉了不行,热了更不行,不冷不热才好;水洒多了,地瓜容易烂,苗出来后,还容易烂根,洒少了,地瓜种得不到足够的水分,芽不肯出来,出来后也不能保证养料的充分供给,苗长得不壮士。
  啪,啪,清明前后,寂寥的山岭上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声响,一声声,此起彼伏,这是什么声音?噢,原来是打地瓜沟赶牛的鞭哨声。前边一个牵牛绳的,一般是小孩或者是妇女,后边是并排着的两头牛,或者一头牛一头驴,再往后是银光闪闪的犁,最后边是扶犁的,又叫犁把式。打出来的地瓜沟是不是直溜,是不是均匀,要看牵牲口和扶犁的配合是不是默契。我牵过很多次牲口,有时牲口累了或者耍脾气,任我怎么使劲拉绳子都不走,气得我火冒三丈但是毫无办法,这时父亲的鞭子一响,牲口便乖乖的迈脚前行。有时我走着走着就走了神,望天上的白云,想,怎么那么多形状,有的像羊群,有的像奔马,有的像鱼鳞,它们怎么像孙悟空一样会七十二般变化呢?有时望着天空中那只雄鹰的身影发呆,心想,它飞得高,一定看得远吧,重重山岭的那边是什么呢?是绿浪起伏的草原,还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县城是个什么样子?也有鸡狗鹅鸭?也有猪羊牛马?听说县城里的人天天吃大白馒头呢,想到这里,我的喉结蠕动起来,肚子咕咕作响,有些心不在焉,脚就走偏了,这时就听见一声鞭子的脆响,随之一声急促的吆喝:上哪去了上哪去了?我猛一激灵,赶紧将飘荡的魂魄收回,调整好脚步继续前行。
  地瓜苗一天天长高,一棵棵长得挺拔俊秀,就像是一排排整齐的士兵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一声令下,便向山岭发起进攻。地瓜苗也会说话吧。深夜,耳边时常响起地瓜苗的窃窃私语,它们在说什么呢?我伸长耳朵细听,噢,原来它们在讨论自己会在哪一片山坡哪一块地里扎根,养几个儿子,育几个女儿。经年以后,当我想起这些,就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历程,想起当时考学填报志愿的事,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懂,志愿都是老师给填的,一是农村孩子当时还没有选择未来职业的意识,觉得只要考上学,把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就能端上金饭碗,顿顿吃上大白馒头了;二是我们对老师是百分百的信任,所以这个人生的转折点,除了自己的成绩外,我们能左右什么呢?后来师范毕业,国家分配,去哪个乡,到哪个镇,自己说了更是不算,我们就像一棵棵地瓜苗,被栽在哪块地,就在哪块地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早沐熹微晨光,晚浴漫天彩霞,披一身风雨,演绎悲欢人生。
  土炕上地瓜苗们神秘而兴奋的声音让我的毛孔里流淌出了春天的葱绿。还等什么呢,赶紧铲孔,插苗,浇水,埋土,一棵棵地瓜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窝,它们在父老乡亲为它们构筑的阵地上排成一字长蛇阵,昂首挺胸,沐浴着暖暖的春阳,笑盈盈的看着满山的兄弟姐妹,把心中的念想蔓延成长长的绿绿的藤蔓。那是怎样一片葱茏的绿芽!它们挽起手臂,缀连成浩大的一片,给“山”这个巨人披上了一身葱绿的军装,这时候家乡的山呀,俨然就是一个英俊倜傥威风凛凛的将军。
  栽地瓜苗的过程让我终生难忘。家乡到处是山,栽地瓜苗要用水才能活,水得从山沟里挑。羊肠小道,陡峭的山坡,挺胸,昂头,一只手紧紧抓住担子,一只手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步一步向目的地前进。如果附近山沟里没有,就得到山下的河里挑,我家有块地在南山山顶,离水源有二里路,挑一趟水要半个多小时,而且是上坡,又粗又硬的扁担压在我稚嫩的肩膀上,挑不了几趟肩膀就红肿了,一碰就钻心的疼。有时实在受不了,就在肩膀上垫一条毛巾,强挨着。栽地瓜苗是有节令的,过了节令地瓜的生长就会受到影响,要么苗长得不旺盛,要么地瓜长得小。记得刚学着挑水时年龄还小,勉强能把水桶挑起来,可是掌握不好平衡,不是前边的桶碰了地,就是后边的桶碰到路边的石头上,水洒了,气恼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打起精神折回去,重新开始。
  “甫及四月,启土开掘,子母钩连,大者如臂,小者如拳”,秋收开始了,父亲扬起亮闪闪的?头,划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一个个或红或黄或胖或瘦的地瓜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扬眉吐笑向父亲问好。看着满地的地瓜,父亲的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喜悦。留下过冬吃的,留下地瓜种,其余的都切成片,晒在地里,大老远看,一片白茫茫的,像是下了一场雪,这就是地瓜干。地瓜干是农民自己用汗水创造的一场铺天盖地的瑞雪。一季地瓜半年粮,有了地瓜与地瓜干的厮守,再寒冷的冬天也不怕。盘腿坐在暖暖的炕上,啃着香软的煮地瓜,就着白菜帮子芫荽根腌的小菜,再喝几口烧酒,那真叫一个美呀,任凭屋外寒风呼啸,雪花飘飘,我自乐逍遥,那个清贫的年代,人生能有这样温暖惬意的小日子,就知足了,还能奢望什么呢?
  2、地瓜是山东人的叫法。就像“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样,地瓜在不同的地域名字不一样,河南人叫红薯,天津人叫山芋,山西人美其名曰红芋,河北人则称呼为山药,名字变来变去,其实是一个东西。就像眼下的药品一样,你不是限价吗?你不是不让生产吗?我换身衣服,另外起个名字,或者变变分子式,照样登堂入室,大摇大摆,耀武扬威。不过由于当地的水土不一样,地瓜的味道是不一样的,父亲说,沙土地里的地瓜味道最好,纯、甜、绵,回味悠长。
  淀粉、膳食纤维、胡萝卜素、维生素A、B、C、E以及钾、铁、铜、硒、钙等十余种微量元素和亚油酸,这么多好东西一股脑儿齐聚在地瓜体内,这大概就是现代人对地瓜爱不释手的原因所在把。这是现代人们对地瓜的认识,当年我们也就是把它当做一种填饱肚子的食物而已。那个年代的地瓜是食粮里的主角,煮地瓜,熬地瓜稀饭,煮地瓜干,把地瓜干碾成面蒸成窝窝头,或者把地瓜干湿透,切成条,撒上豆面,放在篦子上蒸,如果嫌地瓜面太甜,可以把地瓜面跟玉米面掺合在一起,做窝窝头,摊煎饼。到农家院里看看,地窖里藏的是地瓜,屋里墙角堆放着地瓜,锅里煮的是地瓜,煎饼是地瓜的,窝窝头是地瓜的,饼子是地瓜的,肚子里消化着地瓜,嘴里唠叨着地瓜。在院子某个角落里看似沉默不语的地瓜秧并不寂寞,看它在牲口嘴里活蹦乱跳的样子,就知道它有多高兴,看来奉献也是一种快乐——要是赶上某年收成差,眼看着剩余的粮食支撑不到明年穿暖花开了,它的作用就大了——把干的地瓜秧浸泡在水里,泡透了,用清水多淘几遍,捞出来剁碎了,撒上地瓜面蒸着吃,可以抵挡一阵子的饥荒。要是地瓜秧也吃完了,那就只能挖野菜剥树皮吃观音土了。那年代,如果没有地瓜支撑着,不知多少人性命不保呢。是地瓜喂养了村庄,并使其生命得以延续。
  我对地瓜却是望而生畏。包产到户后,虽然生活有所好转,但是主食还是地瓜,上顿是地瓜,下顿是地瓜,吃得直冒酸水,把胃都伤了,那时就想呀,什么时候不用吃地瓜呢?什么时候能吃上白白的馒头呢?后来到了城里,一度发誓不再吃地瓜,可是当浓浓的烤地瓜香味钻进鼻孔,喉结便止不住的蠕动,唾液咕咕作响,这个时候,哪还管它吐不吐酸水了,迫不及待地买上一个,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哇,又烫又软又香,顿时觉得肚子涌动着一股子热乎乎的亲切。
  母亲有一次问我:伟伟,长大了想做什么?其时正好在刨地瓜,瞅着满地的地瓜,我说,我要做地瓜。娘噗哧一声笑了:傻孩子,什么不好做,偏偏做个苦命的地瓜。娘的苦笑里有着淡淡的苦涩和失落。我知道,娘嫌我没志气,没出息。仰望高空中盘旋的雄鹰,瞅瞅地头山岭上的麻雀,我觉得还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离我近些,来得真实可靠。
  对地瓜还有恨。因为父亲一直在县城工作,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女劳力,每当生产队分了地瓜往家搬弄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就犯了愁,用小推车一车车一趟趟从山上往家里推。有时娘推着车子,我拉着车子,姐姐腾出手来用扁担筐子挑。有时候也把地瓜切成片晾晒在地里,在昏暗的罩子灯的光晕里,母亲切,姐姐撒,我把撒在地里的片拨弄开,不让它们重叠着,这样干起来容易些。汗珠子一个个起劲地往外跑,风冷飕飕地吹着,浑身直打哆嗦。间或响起猫头鹰的叫声,让人头皮发麻,而凄厉的狼嚎声则恐怖万分,浑身起鸡皮疙瘩。有时候半夜三更母亲突然大喊:要下雨了,赶紧起来拾地瓜干去!母亲推着车子,我和姐姐提着马灯,拎着筐子,迷迷糊糊向山坡一路小跑,经常是还没拾完雨就下来了,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冻得牙齿骨嘎巴嘎巴直响,那种滋味真是刻骨铭心。刻骨铭心的还有那次拾完了往回走,小推车的刹车闸坏了,正赶上下坡,惯性太大,娘仨一起使出吃奶的劲也拽不住,最后连人带车翻在了路边的沟里。母亲的脚崴了,肿得像个白面馒头,一个多月才消下去。姐姐的脸擦伤了,现在还有隐隐的疤痕。为了那些地瓜,为了填饱肚子让生命延续下去,我们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
  就像一个横行霸道的庞然大物,城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张着,拔地而起的一座座摩天大楼,好像是一面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在召唤着我们;闪烁的霓虹和炫丽的歌声仿佛是天边的那道彩虹,喷射出致命的诱惑。我们这些山野里的地瓜终于耐不住贫穷和寂寞,一个个走下山来,汇到了城市的海洋里。在城市这块喧嚣蒸腾的土地里,我们小心翼翼地用山里人特有的秉性栽种着自己的希望,幸福、迷茫、失落、伤感、痛苦,在四周弥漫,升腾。就像一叶叶孤舟,我们披星戴月,在风口浪尖里苦苦挣扎。寂寥孤独的夜晚,望着远处日渐消瘦的故乡的山脊,眼前时常浮现出地瓜秧的葱绿,鼻端缭绕着地瓜味的醇香,那个沉重而飘渺的回忆,便是我此生永恒的心灵慰藉吗?拍着日渐隆起的肚皮,揉着苍白的脸颊,禁不住扪心自问:我还有一点点地瓜的品性吗? [ 本帖最后由 堂珂 于 2010-12-24 14: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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