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门前的瞎子

　　小城里有一座古寺。那寺院很大，有说是明朝的，有说是清朝的，总之很古老了。寺内殿宇巍峨，云楼掩映。平日里，时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前来烧香拜佛。因而，寺院门前就有一个苍老的瞎子，在空地上摆一纸箱，专给拜佛的人卖香，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成为古寺门前一道不变的风景。

　　寺院门前有一片空地，两边各栽了一棵树，因为缺水，那树不怎么长，树身不到碗口粗，一年年过去似乎老是那么粗细，枝叶也不茂盛。卖香的瞎子就坐在离树两步远的地方。那是他每天固定的位置，无论冬夏，都不随意挪动一步。夏天里，太阳晒在他身上，火一样热，树荫只在每天午后为他遮一会儿荫凉，随后就把他抛开不管了。寒冷的冬天，他需要太阳的温暖，那树荫照例也会按时遮住他头顶的阳光，而他同样是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树荫就又把地方腾开了。

　　每天早晨，瞎子双手抱着一个纸箱，箱子上面放一个小板凳，一步一步摸索着向古寺门前走去。每一次，瞎子走到他的老地方，慢慢放下抱着的箱子，再拿下箱子上的小板凳，缓缓坐下，而后就开始一天的等待，等着烧香的人前来买香。这样的等待是孤寂而漫长的，因为一天中来不了几个烧香的人，有时半天过去了，还未卖出去一把香。瞎子就孤独地坐在那儿，默不作声，极有耐心地熬过漫长的时光。他的眼前一片黑暗，那样的孤寂，那样的单调，一分钟一分钟缓慢地过去，我们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内心世界里是什么样子。

　　那个瞎子的年纪相当老了，花白头发，满脸皱纹，身形枯槁，脊背像一张弯弓，至少有六十多岁。看见这个年迈的瞎子，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就会想起二十多年前，常常看到一对瞎子夫妻相扶相携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男的手里拿着一根竹竿，探着前面的路，女的用一只手挽着丈夫的胳膊，显得那样恩爱。后来，说不清过了多少年，街上不见了那一对瞎子夫妇，听说瞎子的妻子病死了，把他一人留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人活着，也不再到街上走动。瞎子没有生活来源，政府每月发给他一百八十元生活费。一百多元过一个月，在今天是有些不够，瞎子就在古寺门口摆了个纸箱，卖香挣一点零钱补贴生活。换个角度说，盲人在那儿卖香，也许并非只是为了挣几个钱，而是一种生活方式。那样一位苍老的瞎子，他一天的光阴怎样打发呢？坐在寺院门口，也许就是最适合于他的生活方式了。


　　古寺院所在的巷子里，一年中有不少热闹的时候。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五千年悠久历史，纯朴的民风民情，传留下许许多多民间的节日。且不说那些人人皆知的元宵节、清明节、端阳节、中秋节、重阳节、腊八节……就连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六月六，等等，等等，也都是寺院的好日子。还有佛爷的生日、菩萨的生日、山神土地的什么日，这些节日全和寺庙连在一起了，所有节日都是寺院的盛典，只要节日一到，寺里的和尚们就要做例行的法事，城里城外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们便会纷纷蜂拥而来，挡都挡不住。热心的香客们云集寺院，这条小街忽而就成了长廊城里最喧闹的街道。

　　在这些热闹非凡的节日里，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于是，就有很多人专门来这儿卖香。从寺院大门外两侧起，卖香的小摊儿分成左右两排，一个紧挨一个，一直连到街面上。那些小摊儿都是临时摆出来的，有的是放一张小桌，有的是支起一块木板，有的是就地放两只纸箱，看见人走过来，不管是烧香的还是过路的，都争着一片声地叫喊：“香表请上——”这些香摊儿加上熙攘的人流，拥塞在小巷里，“门庭若市”这个词，用在这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每到这样的时候，寺院门口那个卖香的瞎子便会被淹没在香摊儿的海洋里，反而没人买他的香了，因为两边的人把他紧紧夹住，来个买香的人，两边的四只手都拿着香伸到前边，完全把瞎子遮挡在后面。瞎子只听着周围人声熙攘，眼睛里却是一片黑暗，凭着盲人特有的敏锐感觉，他知道两边的人把他封锁住了，可又没有一点办法。这样热热闹闹一天过去，瞎子反而一无所获。后来逢到节日，瞎子就不出来卖香。过了那热闹日子，寺院门前又剩下一个孤独的瞎子。

　　每到寺院的热闹日子，寺院门口还有一道不容忽视的风景。那是几个讨钱的老婆婆，只要节日一到，必定早早到位，就像前来上班一样，风雨不误。现时的人，就是有点怪，你看有的人对什么事都缺少热情，可对拜佛却十分来劲儿。一个乞丐在大商场的楼梯上不停地叩头，一百个人从他面前走过去，有九十九个不理不睬。而在寺院门口，却不停地有人给乞讨者递钱。要不，那几个老婆婆也不会风雨无阻地坚守在这方宝地上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时间的河流缓缓向前流动着，永不停息。大西北在寒冬季节迎来了新一年的第一天，春节到了。

　　大年初一，天地间都充满了新的气息，街巷里响彻喜庆的炮竹声。古寺院山门大开。过年了，这是寺院新一年的第一个节日。许许多多热衷于拜佛的人，在这一天最要紧的事就是来寺院烧香。新年头一天，佛是最灵验的。既然过年是烧香的好日子，那当然也是卖香的好时机了。先别说过年不过年，还是抓住时机挣钱要紧。天色未亮，香贩们早早就来抢占摊位，香摊儿比平时又多了不少。寺门口讨钱的老婆子，也一大早就提前上岗，人数也大大增多了，在山门两边坐了长长的两排。

　　最惊奇的是，在寺门口那两排乞讨者中间，我们看见了那个的瞎子。他不再卖香了，也加入了古寺门口讨钱者的行列。


　　大年初一的上午，寺院大门外的墙角处，不知从哪儿又来了一个瞎子。这个瞎子带着一把二胡，往石台上一坐，架势一拉，手中的胡琴就响了起来。这个瞎子是拉二胡讨钱的。他拉的全是民间小调，手里拉着，嘴里还伴着唱：“盖了间破草房呀，麻雀搭了窝，雀娃子来踩蛋呀，又把那樑踏折，天下的穷人多呵哪一个就像我！娶了个瞎老婆呀，瞎的个摸不着，生了一个娃呀，还是个没胳膊，天下的穷人多呵哪一个就像我……”一唱三叹，琴弦声又为寺院门口增添了一道特别的民间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