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小学．老师

深山．小学．老师

张红华

在繁华的大都市，于茫茫人海的心灵磕磕绊绊中，纷纷扰扰的心灵隐隐作痛中，我常常想起千里之外，故乡的那片深山老林，想起那座在岁月的风风雨雨的剥蚀中，早已斑斑驳驳的青砖瓦屋小学，想起一位跟班上教了我几年的民办老师刘强强老师。他走在那片蓝天白云下，绿树掩映的苍翠葱茏中是那样动人心扉，令人刻骨铭心。在大城市里的许多老师我们差不多淡忘了他们的言行，对于刘老师的一言一行，我们却记忆犹新，他是那样的质朴亲切，身上涌动着一种动人的力量。

他的身体很虚弱，长得黑瘦黑瘦的，但他身上似乎耸立着一种傲岸于天地间的气势，一种摧不毁压不垮的精气神。坷坎的经历丝毫没有有损他多年如一的形象。民办老师的工资本来就不高，他的妻子也是在乡村土生土长，所以他家也种着许多责任田。教学之余，他还要咬紧牙关做许多沉重的农活。但他虚弱的身体是抗不住的。

　　有一次放学，同学们看见他咬紧牙关，挑着一担沉重的水稻草头，腰弯成了弓形，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几乎快撑不住了。同学们小声嘟哝着他快撑不住的时候，他真的连带着一担水稻草头轰然倒下了。比较严重，当时他昏迷不醒，他的挑一担水稻草头的妻子走在前面，闻声不顾一切地扑转身来，号啕大哭。畈地上几个劳作的人，跑过去帮他的妻子一道，把他送到八里镇的医院抢救去了。同学们纷纷落泪。可是第二天，他照常走进了教室，尽管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气宇轩昂，他的气贯长虹般的气势还在，他的傲然天地间的精气神还在。同学们嘤嘤哭成一片。但他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劳作，丝毫不找借口偷懒，他咬着牙要苦撑起他的家。后来还多次发生过他劳作不堪重负时的昏倒情况，多次危急地送往医院抢救，同学都想帮他家干干割稻苦，割油菜之类的活。但他不让，说你们现在的任务是要抓紧时间学知识，当然我也要做个榜样给你们看，不要逃避劳动，再苦再累都要坚持劳动，劳动着才是美丽的，充实的。

　　他还常常坐在田野的青草地上，与同学们促膝谈心，为同学们的出路和生活支支招。还常常说寓言有深意，可以终生受用，小学学的几个寓言故事就可终生受用。临别他还站在灿烂的阳光中，温馨慈祥地大声说：“记住，寓言终生受用无穷！”然后笑得更加精神昂扬了。例如班上的同学吴劲松实在是读书不进，五年级毕业他眼看就考不上初中了，准备回家种田。刘老师就拍着他的肩，笑呵呵地说：“当农民也要当出个样来，干些赚钱的活，一毕业你就可以试着在大刘家小学背后这座奇鱼山上，种一片西瓜给我看看，那也说明你是在另一种考场上考上了呀！人生有许多考场，在一个考场没考上，在另外的考场上一定要考上，不然，我们这些做老师的就真的失败了。”那一年小学五年级刚毕业，吴劲松真的在奇鱼山上种了一片西瓜。等西瓜成熟的时候，我们许多同学已天天走十几里山路在上中学。

　　有一天，他在山路上拦着星期六放假回家拿菜的我们，说：“我请咱们班上的同学吃西瓜！”我们一窝蜂似的涌上山，依然在山脚下教小学的刘老师也在山上。吴劲松憨厚地笑着说：“是刘老师叫我请大家上山来吃西瓜的”，刘老师笑声朗朗地对大家宣布：“我们的吴劲松同学也考上了！”。那一天，刘老师和学生们吃西瓜吃得肚皮滚圆，满脸红瓤子水。

多年以后，我离乡上千里，很少见到刘老师了。偶然在路上遇见吴劲松同学。他告诉我，有一次刘老师又挑水稻草头晕倒时，妻子撑不住了，焦急得喝农药死了。许多他教过的多届学生，在茫茫生活中遇到坷坎挫折时，苦闷忧郁时，都回到那所小学去找他谈心，他总是劝同学们要多读寓言，并给同学讲一些寓言故事，直到同学都解开心结，豁然开朗，又开开心心地走上各自的人生之路，但同学们都说以后遇事时，只读寓言还是不够用，非得回到那所在岁月的风风雨雨的剥蚀中变得斑斑驳驳的山村小学去，与刘老师促膝谈一场，人才能快活起来，好像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可以溶解同学们心中的心结。吴劲松做农产品生意，赚了十几万元钱，可是当他同情一个落魄街头的女子，收留女子作恋人时，绝对地信任她，结果她卷走了他的八万元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劲松痛苦得差一点喝农药，完全难以振作，就垂头丧气地回到那所小学，和刘老师在小学里一起同住同吃一个多月，日日夜夜的，听刘老师说这说那的，才又活过气来，重新上路做生意。刘老师还特别提到小学课本上那个“农夫与蛇”的寓言故事，说一位农夫同情路上快冻死的蛇，把它放在自己的怀中取暖，蛇一醒来反而咬了他一口，送了他的性命，同情人不能盲目，要看清是不是毒蛇一样的坏东西，免受其害。

在我初恋失恋的那阵，悲痛欲绝，几乎无法自拔，常常像野狼一样在屋中吼叫，惹得四邻不安，说我是不是神经了。后来，我还是回了一趟故乡的乡村小学。当我还只是远远地看见他的走在绿茸茸的田埂上的身影，我的心里就释然了许多。他失去了爱妻，他的三个孩子眼巴巴地指望着他又当爹又当娘，但他丝毫没有颓废，走起路来腰杆笔挺，一如既往地走出他的傲然于天地间的精气神，走出他气贯长虹的气势。我顿然觉得失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和许多同学一样，在人生路上遇着过不去的坎或气愤难耐时，总想回去看看他，与他说说话，心里也便释然了。有一次刚读幼儿园不久的儿子，在园中被同学泼了一身水，老师竟然不通知家长去换衣服，让他穿着湿衣服。我善意地提醒她，她却一副农村泼妇样，硬说那水不是泼的，是我儿子自己咬湿的，用农村的土话说就是“死青蛙要争出活尿来，”企图推御责任。我气得受不了，掉头就走。她竟四处散布谣言说我骂了她，无中生有地诽谤我。我气愤难消，忍不住带着儿子回了一趟故乡。想让儿子和我一起早点见到刘老师。我一再地叫儿子喊“刘老师”。当儿子稚声稚气地喊：“刘老师！”我顿然开心了。我由衷地感到，儿子此生如果能遇到刘老师这样的老师，那真是他的幸运。

有一种人注定是可以成为好老师的，那怕他并不博学多才，那怕他土里土气，但他身上天生的质朴、本真、博大的一些东西，可以让他成为一名好老师。他们的爱是一个泉眼，可以在岁月中汇成清清亮亮的一脉奔腾的小溪，一条大河，一片浩瀚大海，一路穿越茫茫尘世，岁月时空，一路追随着他的学生，去滋润出他的学生如他一样的精气神和气势，足以滋润整个世界，温暖整个世界；他们本身是一部伟大的寓言，可以传递了无穷的力量，帮助他的学生跨越迈不过去的坎；他们的形象和生命如一个巨大的磁场，能量场、气场，可以吸铁石一样把他的学生从天涯海角吸引去，为他们释疑解惑，同时把无穷的智慧、力量和阳光般的温暖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学生们的心里。他们看上去虽然黝黑的庄家汉，土里土气的，但他们的一言一行却超越了世俗，超越了博学多才，超越了千言万语的说教，超越了许多所谓名牌但要学生请客送礼的老师身上的虚假光环，超越了一切教研中的教学技巧，他们只是那么于广袤大地一样本真自然就够了。当学生们在茫茫的生活中受挫挣扎、迷惘沮丧时，很可能想不起那些名牌老师，但一定会想起，怀念、走向从苦难重重中，傲然于天地间地走来的他们。他们其实可以说是在苦难重重中修炼出来的道行高深的好老师。尽管学生们在艰难困苦时，可能不会想起那些所谓名牌老师，却一定会想起深山老林中鲜为人知的他们。


[ 本帖最后由 张红华 于 2010-7-28 18: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