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过穷人的村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53 编辑 <br /><br />　　
　　村子里住着很多人，村子里也住着很多虫子。我家门口有棵洋槐树，黢黑的树皮，青绿的枝桠，春天，别的树都开始长绿了，洋槐树才露出嫩嫩的芽，像一排细密好看的牙齿。这时候，洋槐树并不能像一把擎开的大伞。三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洒在倚在树桠上看书的我。在村子里，我想我大概是个异类，别人家的孩子还没多大就跟在父母身后，弱弱的，像一颗风中的小草，丢种子，薅草；有时还拿着一个玻璃瓶，逮庄稼上的虫子。我呢，总是东寻西寻，搜罗来很多小人书，故事书，哪怕在什么地方拣到一小本语录，也会躲在某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地读，细细地看，任时光如水般消逝在眼前。时光是留不住的吧，这个洋槐可以作证。长着长着，哪根树枝枯死了，哪天刮来一场风，咔嚓从树上落下来，然后又有新的芽，不到一年就长到手腕粗细。树都留不住时光，当然我也留不住。可是我想找到答案，所以，倚靠在老槐树的枝桠上，不知翻烂了多少书，也没能弄个究竟。
　　我说过，很多虫子也住在村子里，所以很多没书可看的时光里，就看虫子们在地上，在土墙上，在洋槐树青绿的树皮上爬来爬去，蹦蹦虫最好看，长了一对美丽的翅膀，却很少在阳光里飞，用小草棍一捅，连飞带蹦地逃到另一个地方。其实，椿树才是蹦蹦虫的家，我不知道散发着臭臭气味的椿树有什么好留恋，到了夏天，很多蹦蹦虫聚集在一起，日子大多围着椿树转。不知道壁虎算不算虫子，黄昏时分不知从什么地方匆匆赶来，敏捷地爬上洋槐树，又穿过已经枝浓叶密的树枝，排好队，一只一只跳上前院二娘家的房子。天黑了，壁虎们才刚刚开始上路，当然，肯定有很多小虫子在夜里也开始活动，可是我的眼睛看累了，看涩了。再说，也没有一只壁虎夜视的功能，所以打了个哈欠返回屋里草草吃了娘做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饭食，倒头走进一个或许七彩斑斓的梦里。
　　我是喜欢做梦的，很多年到现在，不知做过多少梦，但脚步始终没能真正离开过村子。还不如村庄里的一些虫子。说不定哪天到来一阵风，就乘着一片叶子的魔毯，飞到一个有山有水美丽的地方。我想象着我那时候的状态，应该也像只虫子吧，不为眼下的日子焦灼，也不为简单的光阴而烦恼，而懊悔，要不别人家的孩子就能乖乖跟在父母的后面，小小年纪就开始学做农活，我却偷了懒倚靠在洋槐树的枝桠上企图解析那些纸上的虚无呢。一只虫子，像叶子一样青绿的身子，路过我年少时的身体旁时，竟毫不在意，也许吧，我能把自己当做一只虫子，一只虫子也会吧我当做虫族里的一员，彼此友好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分别继续各自的事情。它要努力前行，爬上树枝，找最鲜嫩的叶子；而我，要继续停靠在并不能看清底细的时光之树上，揣摩或猜想很多也许毫无意义的事情。
　　一只蝴蝶在飞过来的时候，并不能带动风声，像时光落下的一片羽毛，在村庄里静静飘落，让我想起了诸如娴静，悠然，优雅，婀娜，悄然很多美丽的词汇。第一眼，人的一生总会有很多第一眼的机会。第一眼看见天空，纯净明亮；第一眼看到的脸庞，慈祥亲切；第一眼读到的故事，美好而温暖；第一眼看见了能让自己心跳的女孩，有一些羞怯，胆怯，却又禁不住回眸轻轻一瞥．．．．．．第一眼看到村庄里飞来的蝴蝶，我的心情是有些冲动，但并没有像别的孩子，欢喜着用网套追来追去。蝶落在一片树叶上，翅膀张开又合上，触角微微摆动，斑斓的翅膀啊，像宫殿里一位公主的华服，色彩明亮，鲜艳，诱惑着我——一个穷人的眼睛，蹑手蹑脚，屏住呼吸，有风掠过院墙，我也会脱下自己破烂的衣裳。怕风惊动了蝴蝶的梦。
　　蝴蝶是虫变的。这只美丽的蝴蝶是经过我身旁曾经交换过目光的那只青虫吗？我把眼睛揉了又揉，费劲脑汁想了又想，始终不肯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或者说在村庄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连一次羽化成蝶的过程也未亲眼看见。我本是一个习惯倚在洋槐树上偷窥光阴的人啊，到现在竟然从未看见过一只青虫怎样化茧成蝶？！没看见就没看见吧，世间有太多羽化的伤痛，我们都有可能错过机缘。一棵种子，破土而出，眼前的风雨再多，头顶上的时光再重，也要破土而出，睁开多情的眼睛，从春天一直看到秋天；一条翻越龙门的鲤鱼，你看它一次次积蓄力量，调整姿势，只为在经历无数次失败后，腾空而起，终化身为龙，纵入九霄；或者一把青锋宝剑，一次次淬火，一次次在烈火中历练，只为剑光一闪，暗淡了日月晨星。
　　痛就痛了吧，蝴蝶飞过穷人居住的村庄。时光安详。
　　我是该有个妹妹的吧。自己心里一直这样想。这样，我依在槐树上的时候，就会有个小姑娘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喊我摘下一片槐树叶子，喊着我捉住那只美丽的蝴蝶。我人模人样地走出村子，总有个弱弱喘息的声音在后面跟着，像个小花狗，一边走，一边娇里娇气地央求：“等等我，好哥哥。”我在小河最深的地方学狗刨，蓦地扎了一个猛子，半天不肯出来，会有人坐在小河滩上，嘤嘤地哭．．．．．．可是，我没有啊，村子里别人家的小子凶巴巴地教训着自己的妹妹，我只好爬上树梢，一只蝴蝶，两只蝴蝶，它们不会像蜜蜂那样嘤嘤嗡嗡地叫，拍打着阳光，乘着风儿在周围翩翩起舞。我有些看呆了，在村子里从来没见过如此曼妙的舞蹈，黑色的，白色的，粉色的，紫红相间的身影不只为了奔波，忙碌；踩着岁月的琴弦，更像一个个飘然而至的仙子。一只，有浅黄花纹的蝴蝶有些太孤单，眼看着别人成双成对，神情有些沮丧，悄悄离开，但终未逃脱一个人无聊穷人的目光，穿过一条巷子，一个拐角，继续前行。你知道，一只蝴蝶的生命有多么短暂，她怎么可以没有爱情？
　　野地里，花正开，草的花，油菜花，早已被蜜蜂的嘈杂声催促着次第开放。我喜欢这乡村的气息，春天的气息，泥土的气息，和花朵盛开的气息，可我不能沉湎，我要看一只蝴蝶，要经过多少坎坷曲折才能寻觅到自己的爱情。那只浅黄花纹的蝴蝶在草丛里逗留，春草熏醉的气息让她不能自已，可她不能停止飞翔，在一棵野艾蒿上看见了一只大个的蜘蛛，经经纬纬，编织着陷阱，尽管那丝线细到可以忽略，尽管蜘蛛狡猾地躲在一片叶子底下，屏住呼吸，尽管春草清甜的气息一波又一波荡漾开来，我美丽的蝴蝶妹妹啊，依然看穿了在春天隐喻的迷局。她飞翔着，张望着，透过春天的光影，看见了孤单的自己，依然执著地在飞向一片油菜花的海洋。我在油菜花地里蹲守着，错误的举动，肯定打破了自然的和谐。我是一个穷人啊，一个在字里妄图寻找更多有关哲理，思考或人生意义的家伙，怎么可以在一片有蝶飞舞的油菜花田偷窥别人的爱情。可我没想离开，自始至终，就这样注视着那只孤单的蝴蝶，或者那个我不知道从何而来却注定了会凝视一生的蝴蝶妹妹。
　　拂了你的意罢，我的蝴蝶妹妹并未找到很多人期待的爱情结局。
　　或者因为我在一旁窥视的时候，打断了她的思绪。又过了几日，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她夹进书页里，遗憾或欣喜，瞬间纠缠在一起。或许，相守或凝望，能穿越时光的两岸。就让我把她珍藏，永远飞舞在心里，梦里，在村庄每一次醒来的晨曦里。
　　过来很多年，我还是那么喜欢看书，或者写字。我相信每一个字都是贫穷的，就像我，有时会衣不蔽体；但每一个字又都是飞翔的，每一次巧妙的组合或排列都生动了容颜。我经常停靠的那棵洋槐树最终被做成了木板门，细密的纹理，好像透过依稀可辨的年轮依然能闻到树叶的清香，一些熟悉的虫子，蹦来蹦去，爬上爬下，一回头，还做了一个鬼脸，问我是否忘记过去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我怎么能忘记呢，相信凡是住在村子里的人都会对村庄里的事物了如指掌。哪口缸盛过粮，哪口缸腌渍过贫瘠的日子，哪口缸又被村里人抬到街上，一瓢一瓢，分享过清清淡淡的光阴。我呢，依旧是个穷人，识文断字的穷人，哪天梦里依旧会放飞一只蝴蝶妹妹飞翔在村庄的上空。我喜欢定定地看，傻傻地看，直到蝴蝶妹妹漂亮的身影隐入一片春天的光阴，依旧不肯离开。我是长在村庄里的人啊，村庄就是我的家，土地上青黄着我单薄或丰腴的日子。我是有些不想说到爱情了，你看尘世间的悲悲喜喜，聚聚散散，每天都在上演。我只知道，即使像我这么懒惰的一个人，把种子丢进土地，种子就不会辜负我渴望的眼神，某天发芽，某天开花，某天结果，多么顺其自然。
　　这世间原本应该是自然的吧，春华秋实，日升月落，没有谁能逆光行走，回到亿万斯年前的光阴。可我依然感到迷乱，从第一眼看见蝴蝶妹妹惊艳地落在面前，少年时，就开始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没有爱情光环笼罩的心灵，那淡黄的书笺里，不可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园。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虽然村庄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却在远望时仍有丝丝的迷惘。
　　明天该吹什么样的风，或许只有明天知道。我知道，这个春天来临的时候，美丽的蝴蝶妹妹依然会飞过村庄的上空，哪怕就做片刻停留，也请你微笑，衣袂翩翩，纯净地，优雅地，或者深情地对我耳语一声，我便会清醒自己的坐标。
　　蝴蝶飞过穷人的村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