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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好极先生

2022-01-18叙事散文王九峰

好极先生王九峰好极先生,张姓,六十多岁,瘦瘦的,中等个,白白净净,很斯文,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他旧社会在武汉读书)。“好极”是他的口头褝,每听人说话时,不管对错,他必“好极,好极”地连声称赞,无论对大人小孩皆如此。时日一久,人们便以“好极”……
好极先生
王九峰

好极先生,张姓,六十多岁,瘦瘦的,中等个,白白净净,很斯文,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他旧社会在武汉读书)。“好极”是他的口头褝,每听人说话时,不管对错,他必“好极,好极”地连声称赞,无论对大人小孩皆如此。时日一久,人们便以“好极” 称他,他也受之不疑。本名反而不彰。因他是地主成份,文化大革命其间,作为“地、富、反、坏、右分子下放到我们村劳动改造,村上几家大姓在万恶旧社会皆是“好极”家的佃户。好在旧社会这家地主商号很多,对土地管理全由佃户自主,仅在每年麦秋两季下来收收租子而已。因为对佃户剝削不重,口碑尚好,所以“好极”来到村里后,人们念旧,不曾再批斗他,活也干得较轻。署假期间,生产队长把我们一帮闲着没事干的小学生组织起来,由我带队,和“好极”一块劳动,美其名曰,对其实行劳动监督。让一群少不更事的顽童去监视一个六十多岁的“坏分子”,今日想来,犹让人忍俊不禁。真真是滑了天下之大稽。确确乎是一个别出心裁的发明。

在我记忆里,“好极先生”有几件小事颇具特色,值得一书。第一件是他主动要求我们这群“小猢狲”每天在田间地头对他批斗两次,每当我们煞有介事地揑造许多罪名控诉他时,他都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连声说“好极、好极”。并且在我们振臂高呼让他低头认罪时,他除了“好极”之外,必加一句“我罪大恶极,我认罪,坚决接受革命小将监督”。有时他还一脸正经地背上几句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而此时,我们也忘记了这场“斗争”的严肃性,纯粹把它当作一场游戏来玩。在欢声笑语中时间过得很快,往往意犹未尽时,大人便招呼我们收工了。 第二件事是有一天公社和大队干部下来检查“五类分子”改造情况。那天刚好按排我们锄秋,一到地里,他先十分严肃地给我们说,“今个公社来检查,我要表现表现,地头批判会取消”。本来怀着一团兴奋,欲想出些新花样再斗斗他取取乐,乍闻他语,一腔兴奋全化为乌有,干起活来也就无精打采,索然乏味。这天“好极先生”却出奇地卖力,锄地就象刨地,瞻前不顾后地一路领先,把我们远远甩在后边。及之干部们到地里一检查,发现在他锄过的地垅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很多被锄掉的庄稼苗,干部们十分严历地喝斥他,说他没改造好。他此时不知道哪个魂值班,竟石破天惊地嘟哝了一句足以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吃个干饭还掉个米哩,别说锄地了”(因为这句话,足足让他在农村多改造了三年) 。干部们一听大怒,立马犯了“造反派”的大爷脾气,当即招开现场批判会,农民们纷纷指责他“贼心不死,诚心破坏农业学大寨”。一顶顶大帽子恰到好处地扣到了他头上。那帽子或许不很舒服吧,总之,平时老挂在他嘴边的“好极”二字, 在这场批斗会上,自始至终再没出过唇,甚至连日后也再不曾听到这两个字在他口中流露。从此地头田垅,没有了那苍凉中又混合着阵阵稚嫩的欢笑声。这对我们这群孩子来说,不啻是个大损失。此后毎当我们顽皮地想逗他玩时,他必瞪大了双眼,恶狠狠地大吼“欲教你们灭亡,必先教你们疯狂”这句我们当时根本听不懂的话。 平生第一次听说有个“京剧” 同时又享受到京韵,就是从“好极先生”口中得来的。那时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偶尔有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搞文艺演出时,四乡八村奔走相告,人们纷纷扶老携幼,向宣传队所在地聚拢。尽管所演都是老一套,无外乎“北京的金山上、老俩口学毛选”等等,人们仍看得津津有味。小孩子们看不出名堂,只有绕着场子疯乐。此时的“好极先生”,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仰面躺在草地上,对着星空发呆。我出于好奇,便蹑手蹑脚地踅摸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躺在草窝里。这时只听他幽幽叹口气说“荒唐,荒唐,啥世道,乱嘈嘈的,啥时候是个了局呀?唉!” 听着他这似懂非懂的话,我只有怔怔地望着他,不吱一声。忽然他一挺身子坐起来,问道:“峰,你听过京剧没有?” 我回答“没听过。”“你想不想听?”“想”他闻言好象一下子遇到了知音, 精神陡的升腾了起来.只见他两目炯炯地立起身来.手舞足蹈地“哐、采、采、采、哐一阵之后,一句“劝千岁杀字且莫出口--------.。”从他那饱含沧桑的嗓孔眼里挤了出来,在寂静的夜空中幽幽飘飖,听起来格外凄清。乍闻这京戏,觉得音调就象人在打摆子发抖似的,冷冷烧烧,啍啍叽叽,远非邦子戏(豫剧俗称)听着舒服。星月下,大概感觉到我对他的表演没什兴趣,唱腔便在“他有个三弟翼德新亭侯, 丈八长矛贯取咽喉”的段落上戛然而止,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看着他一脸的沮丧,我心中大为不忍,央及他再唱一段豫剧,他坚决地摇摇头说“不唱,不唱,要唱就唱京剧。”这下论到我失望了。过一会,他也觉得态度有些生硬,便用带着商求的口气对我说“干脆这样,我每天晚上讲《大八义、小八义》给你听,只求你一定得听我唱几段京戏,好让我过过戏瘾,中不中?”一听有故事,我喜出望外,一诺成交。此后每天晚饭毕,我们一老一少,都月不错影地去生产队里的空仓屋中席地而坐,在一灯昏黄下,一个演员,一个观众,彼此都十分认真地履行着各自的“义务”。每当他说唱到快意处,但见他忽而激越高亢,忽尔委婉低回。我也因他情绪所感染,一忽凝神细听, 一会闭目回味。说者忘情,听者兴奋。就这样,两人日复一日,各求其乐,这状态一直持续到我服兵役后才告结束。 参军伊始,因了样板戏的缘故,我对京剧逐渐产生了兴趣,也由此使我又想起了“好极先生”。在写家书时特别问到他的近况,家母在信中告诉我:他因为给你讲故事和唱“二黄” (京戏在豫南的别称) ,被人告了密,说是向青少年放毒,前几天被拈了“老鼠屎”(这是河南对所谓的坏分子特有的称谓),批斗了好几次。一读此信我忽然大生悲哀和恐慌。没过多久又听说他自寻短见了,原因是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三番五次的折辱,留下个字条便服鼠药归了道山。字条上写道:“我身生当世,本想学学三国中的司马水镜,欲做个好好先生而不能,四顾凄徨,六神无主,未究原因,不知是时乎? 命乎-------? 劝千岁杀字切莫出口------ 悲哉、痛哉、命耶、时耶?”是啊,世间至痛至悲者,无过于自己到死都未弄明白寻死的因由何在? 一个浑身沾满“老鼠屎”的人,偏又服下了灭老鼠的毒药而毕命。而他的从容赴死,不仅仅是对那个不合理时代的无言抗争,更应是蕴涵着对强权政治的极大蔑视和讽刺。他以死保留了一个读书种子的尊严和气节,并以此保持了他那毕生爱好的不被亵渎。今日忆起,犹教人唏嘘不已。当年这种肆意践踏知识的残忍做法,实在是对中华文明的可怕扼杀,它不但扭曲了人性,浇离了善良的人心,破坏了淳厚的风气,而且泯灭了华夏固有的良好传统道德。可怕的告密者更如毒菌似的应时依附政治温床而衍生,而那些大力者,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其疯狂程度令人发指。从“好极先生”的一生遭际看,不正是当年一大批读书人悲惨命运的缩影吗?鲁迅先生讲“长歌当哭,应在痛定思痛之后。”的确,在“好极先生”身上,隐隐透出了当年中国读书人的悲哀, ,也为历史在那个时代的耻辱打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烙印。相信历史在前进中总会不断地修正自身以往所犯下的错误,更会不断地及时向后人提出警示,提醒他们莫忘历史,正视历史,总结历史,有了前车之鉴,不容历史再重蹈覆辙, 这不单单是所有后来人的美好向往,想必也是无数个“好极先生”们生前的由衷心愿吧?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王九峰 于 2010-6-28 05: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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