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里的蝴蝶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57 编辑 <br /><br />铁匠铺里的蝴蝶
武志强

　　我在街上游逛，人在这样的时候有的是时间，而且总是无忧无虑的。路过铁匠铺的时候，听到铁匠在砧板上叮叮当当的打着铁，我拐进去，看见一只蝴蝶迎面飞出来。那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
　　鼓风机轰轰的响着，铁匠的一只眼睛红着，火炉里烤红的铁在唱着歌。我看见那些从砧板上掉下来的火星，落到地上就变成灰色的铁屑了，又渐渐变冷了。看上去灰冷灰冷的，就像是死人的面孔。

　　铁匠铺的墙上挂着一溜做好的锄头、镢头的农具，它们是铁灰色的。我问铁匠这些干什么用。铁匠头都不抬的说，能干啥？去地里刨土，刨死人的骨头。

　　这话一出，我就耳根子发冷。在这热气腾腾的铁匠铺里，铁匠怎么会说到死呢。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飞出去的蝴蝶又飞回来了。它在铁匠铺里飞来飞去，它在红色的火焰上方飞来飞去，转个不停。翅膀的颜色真鲜艳。铁匠歇下来的时候，就卷烟抽，烟叶子的烟雾很呛人。一闻到这烟雾我就不能在铁匠铺呆，我躲出来的时候，那只蝴蝶还在铁匠铺里吗？我就不清楚了，或许它也跟着我飞出来了，飞到外面的阳光中，飞到空气清新的田野上。

　　那个时候我也常常到田野上溜达，挥霍着一个人宝贵的童年时光。我在泥土上面走来走去。那些年村里常死人，说不定我脚下就是一个死人呢。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死亡是泥土，因为人总是要老的，会死的。即使是村上的年轻人死了，也是要埋在泥土里的。人到最后，都会回到泥土里的。碰见一座老坟我不感到害怕，但如果是一座新坟，我就有点怕了，能听见心跳声，想着下面的那人死去不久。
　　泥土软软的，我在泥土里能发现人的眼睛，继而是皮肤和血肉，当然是死人的。人死后会变得可怕吗？就那么安静的睡着，只是皮肤变灰色了。但那个时候，死亡就像绳子一样能拽紧我，让我害怕。所以我不愿意看到死，不愿意被人提到死。就是听到死这样的字眼，我身上也要打寒颤的。就像经历冬天一样，浑身发冷。
　　祖父死了，我跟他到地里，看着人们用一锹一锹的泥土把他埋了，埋在冰冷的泥土下面。自从祖父死后，时间就过得快了，我还没有怎么回头呢，就已经长大了。说是长大了，其实也没有长大，路过祖父坟地的时候，我就想自己还是那个牵着他手的孩子。只是我现在握着泥土，却握不着祖父温暖的手掌。

　　街上的铁匠铺总是响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就像是在给死人打着镣铐，把他们拷住了，不让他们再从泥土里出来。村里的一匹老马死了，人们也没舍得吃它的肉，而是把它拉到地里，埋了。

　　杨树根深深扎入土里，那是在吸收着死人的血肉。如果我看见一朵红花开，就想到这下面埋有一个死人。我跑着追蝴蝶，追得跌了一跤，感觉自己是被泥土狠狠咬了一口。我长大到今天，身上也尽是伤，这不全是泥土的罪过，但与泥土也脱不了干系。因为我就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大人说到我们的出生，就总是这样笑着说的。

　　或许，在我身上携带了某个死人的魂儿，一路上穿街过巷的走着，跑着。我们一天天长大了，距离死亡也就接近了。距离脚下的泥土也就接近了。

　　大公鸡高叫着，我想人死了，就听不见公鸡的叫了，也带不走这里的一片阳光，想来就让人灰心。
我赤裸着脚丫在泥土里跑，泥土软软的，那是春天的时候，村里，地里都暖和了。铁匠铺的火炉烧的红红的。我想这样热闹的时候，埋在泥土里的那些人也该活了吧，伸个懒腰了吧。我看着泥土，想着那个冥冥的世界。

　　正午的树上，喜鹊在叫，我听到母亲叫我回家吃饭的声音。人死了就不用吃饭了，活着的人还就得一天天把饭吃下去。人是为了吃饭才活着呢？还是为了活着才吃饭呢？这样的疑问跟在我身后。
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就像田野上的风，没有个老的时候。我一看见病人无力的样子，就想到这人快死了。我一说，母亲就骂我，她说死这个字眼是不能随便说的。我就噤口不敢说了。
　　有一天，村里一个18岁的姑娘喝毒药死了，我记得她的背上有两条长辫子，她被埋在那片地里，埋她的时候，我不敢走过去，我是无法想象她为什么要死呢？难道被埋在泥土下面就好吗？我爬在一棵枣树上，看远处大人们在埋她。我的心凉凉的，像要结冰了。

　　回来的时候，路过铁匠铺，我停下脚步看那红红的炉火，心里的冰才一点点融化。这世上，谁都顾不了谁，各人活各人的。一只彩色蝴蝶从铁匠铺里飞出来，我不知道铁匠铺里怎么能出现了蝴蝶，去问铁匠，铁匠用黑毛巾擦了一把汗，说是他打铁打出来的。

　　离开铁匠铺，我还在捉摸那只蝴蝶，大概它迷路了吧。此时想到那个刚刚埋在泥土里的姑娘，我第一次流了泪。祖父死的时候我都没哭。母亲说祖父白疼你了。不知这一次怎么了，想到蝴蝶，再想到姑娘，我就哭了。

　　活着就像是那只正在飞舞的蝴蝶，活着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我们迟早都是要到泥土里的，被别人用农具在地里刨来刨去的，所以也用不着伤心，把眼泪咽到自己肚里，把泥土踩在自己脚下。

　　夏天的时候，知了在叫，铁匠铺的门敞开着，铁匠在袒胸露腹的睡午觉，我背着书包向村里的小学校走去，影子被阳光拖在后面，村子里静静的，我听见了时间流水般的声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蝴蝶。我的脚步快乐的要唱歌。

　　我想，我长大了。我已经忘了祖父，忘了那姑娘，忘了泥土。但我忘不了蝴蝶，那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武志强 2009-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