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们的契约

　　楼梯口朝南洞开，像一只蓝唇红胡子怪物。阳光探进头来，想看个究竟，可惜拐不了弯，只是将舌头搭在台阶上，像三伏天的狗。
　　“老张，要水泥吧？”一个搬运工扛了半袋水泥从一楼门口经过，我叫他甲：杂牌绿军服，水泥压弯了脖颈，头上戴着专门的帽子，帽子上沾满水泥粉，一张圆脸上涂满汗珠，笑脸如一只被压扁的菜包子，眼光透过汗津津的包子褶射向门里，企图与老张的声音脉波联接扣合。
　　“是好的吗，好的就要。”老张左手灰板，右手抹子，直起腰，转身探看，脸上写满犹疑。
　　许是搬运工甲负荷过重，短约一分钟的等待于他来说都是空耗多少大卡热量，他有些不耐烦，“算了，扔了算了。”说着，收回探寻等待的目光，径直朝楼下走。他的行动坚定了老张的决断，移出的脚步重又缩回原地，嘴里说着，“扔了？扔了扔了吧，那么一点儿。”
　　我站在老张和甲中间，像观看乒乓球比赛一样，饶有兴趣地看他们的眼球推来挡去。我思衬着，他们是熟人，一个是贴瓷砖的技术工，一个是搬运工，不同的工种汇合在这个小区里，一来二去熟识了。水泥能用，他们都不想糟蹋东西，如果把水泥卸进室内，甲少跑点路，省点劲，落个人情；老张守着雇主的面儿，帮着留下点水泥，于雇主有益，雇主满意，对于增进雇、工之间的关系大有益处。如果老张反应稍灵敏一点，甲忍耐力再长一点，或者我搭上一句话，说留下吧，谢谢你；这张契约就成了，三赢。瞧，机会在三个人的稍微迟疑中失去，那半袋水泥本来还可以发挥作用，与沙子和水按一定比例达成一种契约，然后以粘合剂的身份与瓷砖和墙继续契合，让砖的光亮整洁掩饰掉水泥毛坯的粗糙，然后这种整体的光洁与眼光和心契合，悦目赏心，然后又有一系列的契约梯次波及开来，无穷无尽，实现一种理想化的各得其所。可惜，可惜呀，半袋水泥被甲丢在垃圾堆里，只能混同于垃圾，以垃圾的身份，等待环卫工扫帚铲子的契合，去之，运之，还原地一片整洁。整洁，一种悦目赏心的设定，以物业管理条例的形式，与业主们达成一种契约，一方拿钱，一方管理。这样一种契约的延伸便是所谓的和谐、幸福。
　　老张像一个传奇，以铺瓷砖水平高享誉此小区。小区里的业主们口碑相传，争着让老张铺砖。我也不能免俗，看了几家铺地砖的，评来论去，最后还是认定让老张铺比较放心，或者说，让老张铺，会让比别人多花一些钱从外地购来的瓷砖身价得以体现；经验说明，再好的砖，找不到好铺砖工，也是一种浪费，而且成为一种心病。一只一只砝码加上，得出的结论便是宁可多待些时日，也让老张铺。老张听到这话自豪得很，拍着不丰满的胸脯保证，一定不让主家失望。想来，这种保证，也是一种口语式的契约吧，相当于约定俗成，老张以名誉作保，以干活质量作押，让等待无形之中增加了价值，这种价值，与老张有关，归结于最后的工钱结算。
　　老张说卫生间水管走得不好，太外露，贴砖妨碍。是呀，基础不好，他的工作，他许诺于我的、与我之间的质量契约便大打了折扣，做工之前，把不利于自己的因素一一列出来，能改观的尽量改观。于是我急火火地联系原来的水工，千呼万唤。老张还加火施压，说要是水管弄不好，影响干活，他只能先去另一家干。于是，我与水工原本已经结束的契约因为老张的话而延续起来。水工终于来了，满脸的不情愿。我让他和老张接上头，各自陈述利弊，然后水工哐哐地敲打一通，最后说是管子下的短了，没办法，不能百分之百按照老张的设想重新铺设管子。老张摊手，只能这样了。达成契约。这意味着，水工的因素剥离了，剩下的因素，不管是否利于老张，他都得承担下来，完成与我的质量契约。
　　卫生间门要挪30公分。我通过熟人找工人来干，一个建筑技工，我叫他乙：将近60岁，头发花白，矮身材，瘦脸，隼眼，胡子拉碴。与我简单接洽过，我与他之间的契约正式开始。我负责备料，他负责打去一边30公分墙，在另一边补上30公分墙，应了一句话，拆了东墙补西墙，我这里换了南北。乙自己和沙子水泥，自己取砖垒墙，上去下来，一上午过去，墙终于垒完。老张的伙伴老刘问乙，家里几口人？乙翻了白眼，说俩小子俩娘们儿。老刘哈哈大笑，操，就你这样的，还俩娘们儿？夜里睡觉一边儿一个？你这身板子行吗？老张也笑。老刘的媳妇手里拿锨和灰，微笑不说话。乙瞥了一眼老刘媳妇，扫了一眼老刘老张，崩出一句，离了一个娘们儿。老刘又哈哈大笑，操，我说呢，你还能违反婚姻法，一个人找俩娘们儿。我扫了他们一遍，笑着不说话，只当一乐吧。甭管几个娘们儿，只要论上娘们儿，都是一种契约。这哥够逗。
　　阳台上一个30公分的小墙需要打掉。安塑钢的小伙子说，这活有干的，100块。老张用眼神咨询了一下我，说，我帮你找个人干，你自己和他谈价钱。我默许。于是老张出去把搬运工甲叫来，甲挥了挥右手，说50块钱，看在老张的面子上。我说30。一番争执，老张打圆场，给我个面子，40吧。我表示同意。甲找来锤子哐哐砸，一会儿功夫一脸的汗，说是预制的，太硬，要是有电锤就好了。中间，老张过来视察，指导他如何干。干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完。打扫卫生的人问我，这活儿多少钱，我说40，他说行了，一会儿功夫挣这些钱，一天下来，能弄不少钱。我笑，说，找着活能挣着钱，找不着呢？他说也是。甲砸完，说要去接孩子，回来清理垃圾，然后不放心地问我，钱你结是吧？我说是。他骑上破车子接孩子去了。回来清理完垃圾，和我结帐，让我另外多给10块，说是太费劲。我也比较铁公鸡，没多给他。回他，议定好了的，多少就是多少。我心里话，我自己还在银行贷款，谁可怜我来？ 我给老张带去一包茶两包烟，后来请他吃饭。席间老张说到自己：在天津打工16年，租住月租150元的棚屋，冬天早晨破冰洗脸，舍不得吃。一双儿女，女儿20，开始打工，儿子14，正上学。他自嘲，自己这么好一个人，竟然得了骨股头坏死，一年吃药要6000块，得连吃两年半。唉，不干吃啥？我打心里敬重他。
　　契约在继续，一端是钱，一端是所谓的幸福、和谐。听弟弟说，父亲又去青岛打工了，在建筑工地上看料。父亲60多岁了，仍在履行自己的生命契约。
　　老张们的契约在继续……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1-11-15 08:29 编辑 ] 搬运工, 怪物, 技术工, 乒乓球比赛, 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