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梨子的元素
2022-01-18抒情散文野猪皮
苏克苏浒河流淌到古楼村,被当地群众改了名字,叫饮马河。饮马河不宽,水也不深,像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乖巧地缠着村庄。小鱼尾巴摇摆,在河底游来钻去。河面的桥不是坚固的水泥桥,也不是摇摇晃晃的小木桥,而是青石凿的磨碾子。一个挨一个摆到对岸,宛如水……
苏克苏浒河流淌到古楼村,被当地群众改了名字,叫饮马河。饮马河不宽,水也不深,像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乖巧地缠着村庄。小鱼尾巴摇摆,在河底游来钻去。河面的桥不是坚固的水泥桥,也不是摇摇晃晃的小木桥,而是青石凿的磨碾子。一个挨一个摆到对岸,宛如水中展开的荷叶,好看又别致。
过了饮马河,一条小路劈开横陈的龙头山。名曰龙头,必有起伏不定的龙脊,龙脊化成大小不一的山岗,与秀美的莲花山隔岸相望。从气势上看,龙头山不抵莲花山高危,但它的名声却非后者可比——万历年间,建在山上的古勒城,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女真与明朝的全面战争。
在小路右手边,一截石碑埋在荒草丛里,拂开没膝的蒿草,显露“龙头山”三个红字。关于这座山,多少年来,流传着一段奇异的故事:很早以前,龙头山盘踞一群危害百姓的山妖。不知哪一年,一位东征的将军路过此地,杀死了山妖。为防止妖孽再生,将军埋下一条九节赤铜链,作为镇山之宝。
又一年,来了一位道士,他手指埋着铜链的地方说,铜链可保龙头山一带九百年,九百年后,吸收天地日月的精华,铜链就会变成一条大蟒,继续守山,但此后必然多事。
时光在寒来暑往中一过几百年,一天,村里的一个男人下山担水,走到山脚,见一条大蛇横在路上,头伸进河里喝水。大蛇发现人,不慌不忙扭身钻进草丛。男人惊诧,跑回村跟众人学说大蛇的样子。人们不约而同想起道士的话,认为赤色的大蛇是铜链变化,就在山上筑一座庙,供奉大蛇。
再过些年,来了长白山的女真人,他们在龙头山盖了五百间房子,开荒种地,修筑城墙。把定居的山城取名叫“古勒城”。古勒城的城主多贝勒,有一个儿子叫王杲。王杲长到十五岁,继承了父亲的职位。王杲精通汉文化,又生性好战,四十六岁那年,他设计把萨尔浒的三百汉军骑兵骗到古勒城,夺了马匹,将士兵全部杀死。
酒宴庆贺的时候,阿哈报信,说阿台和阿海两个小贝勒忽得疾病,危在旦夕。王杲慌忙回家,一问原由,是两个儿子在庙里撒尿,遇见大蛇吓倒。王杲生气,寻到大蛇,举剑扬言砍死它。幸亏外孙努尔哈赤眼快手快,擎住王杲手腕,大蛇迅疾逃遁。
且说三百骑兵被杀,辽东守备李成梁怒火万丈,率领大军出萨尔浒,浩浩荡荡直奔古勒城。激战中,古勒城陷落,王杲只身潜逃。但不久,王杲被捉押往京城,受磔刑而亡。
王杲死后,阿台继位。阿台屡犯边境,滋扰生事。辽东守备再次血洗古勒城。这次洗城,误杀了努尔哈赤的父祖,诱发明朝与后金长达几十年的大征战。努尔哈赤起兵之初,不敢硬碰明朝,他先归拢周围的本族部落。这样讨伐了十一年,海西女真联合其他各部,称九部联军一同扑向建州。努尔哈赤在古勒城率兵迎敌,直杀得乌云翻滚,天昏地暗。正当危机时,忽然平地起狂风,河沙泛浊浪。迷蒙中,见山上飞起一条大蛇,直奔海西女真的首领布斋,尾巴一扫,将布斋扫下马缠死。布斋一死,大蛇张开红色大口,冲向叶赫首领纳林布禄。纳林布禄吓得面色如土,拨马便走。首领一乱,六军军心不稳,努尔哈赤趁机大败联军。而大蛇不知去向……
这则故事流传范围并不很广,仅限于古楼村、腰站村一带。它的趣味性,在于把灵异与史实紧密结合。使得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端庄的历史变得迷离轻佻。几乎可以说,没有民间故事的创造揉入恢宏的史实背景,龙头山无非一个平淡无奇的龙头山,哪会吸引人只身前来,漫游荒草,耳朵紧贴地面,倾听沉寂中的阵阵喧哗。
看过石碑,和老高沿黄沙坡朝山上走。六十八岁的老高是卸任的村支书,自小在本乡本土长大,哪条路上有几块石头都装在心里,有这样的向导,省不少力气。他走在我前面,讲他十五、六岁,和村里孩子上山玩,那时古勒城的护壕和城基还清晰,孩子们分帮结派,以护壕为掩体,冲锋陷阵,大打出手。老高讲得两眼放光,仿佛又回到顽劣年代,朝气勃发,呼喝蹦跳。但他马上又说,一晃几十年,古勒城的残迹估计已不太好辨认。
我掐了一支蓝雏菊,跟在老高后面,听他絮絮叨叨。我理解他的好意,他怕我找到地点失望——这怎么会呢。我见到的荒城不算少了。譬如佛阿拉城、波勒密城、觉尔察城、尼玛兰城、阿哈伙洛城,以及扎喀关、玳岷关等等,哪一处不是荒草没膝,蝼蚁泛滥的。我不是考古学家或历史学家,背负着什么使命,不挖掘到有价值的东西不罢休。我游历荒城,仅把它当个参照,因为只有在那时那地,我才能抚摸到自己,抚摸到无以计数的、永恒的、“现在”缺席的空间感。我感觉着如梦如幻的脚步,从一种孤独过渡到另一种孤独,仿佛是,苍茫天地中,等待神一声召唤的孤独。
老高还有一种心理——一个女子,单枪匹马的,大老远跑来看一座虚无的城,委实犯不着。关于这一点,我猜得到,但不想明示。一个人的意识形态,不强硬灌输给另一个,是起码的尊重。而给予和帮助是最重要的。譬如老高,尽管认为我不值得,但他很愿意就其所知,毫无保留的说与我,并不顾劳累,为我带路。
气喘吁吁地走进参天的松林,浓荫遮蔽了咬人的秋老虎,树林里微风习习,凉爽怡人。在林下,看到一簇簇的靰鞡草,一些葱绿,一些变黄。疏远这种草多年了,突然见到,心里涌起亲近感——从我这一代人往上追溯,生活在东北亚的满族人,冬天喜欢使用它絮在鞋子里取暖。往往是深秋,风吹草黄,割一捆回家,挂在房檐下晾干储存。入冬,天降大雪,旷野奇寒。抽一把干草,铺在石头上,用棒子捶软。一丝丝的金黄,垫在鞋子里护佑双脚。那时的冬天,我们都不穿袜子,脚掌下的草,温暖柔和。就像徜徉青青的草原,时刻感觉到芳香。
松林的边缘是一片玉米地。不怎么茁壮的玉米,遮盖着消失的古勒城。拨开叶子,哗啦啦的声音干燥清脆,外皮泛黄的玉米,隐喻秋天的成熟。不断向前延伸的田垄,极少有杂草;偶尔的碎石,被勤劳的庄稼人捡拾成堆,堆在腐朽的树墩子附近。继续向前,间或有栽植的梨树。一人多高,几米远一株,排列成行。规模性的栽植,让我想到玉米地的未来——这一个山岗,将成为果园。
便问老高。老高在平阔的山脊停下来,指点我看前方山坳里的一座房子。房子红顶,灰墙,院子里拴一条大狗,显示出主人的气魄。老高说,我们脚下的山,包括房子东边的山,都卖给房子里的人了。那人是城里来的,不知在哪里工作,听说是个干部——我明白了,村里的山地转让承包,跟城里的国企转制一样。眼下进行得如火如荼。买得起的,都是新体制下诞生的财主。
再往前走,我突然发现,脚下有一条平直的,由山梁贯穿而下的壕沟。再往前,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条,与第一条十字交叉。我叫住老高,问他这是什么。老高一拍脑袋,说,是了是了,这就是了。
我步入浅显而威风不减的壕沟,小心迈步。不是怕惊扰什么山鼠,是怕藏着这一带特产的赤色蛇。听说,这种蛇是那条充满传奇色彩的大蛇的子孙,它误把我当侵略者,发起突袭,那就惨了——我虽不能像九部联军首领那样壮志未酬身先死,置换血清也在所难免。这种蛇的毒性太大了!在古楼村一带,谈起这种蛇,人人色变。
沟的确是荒,荒的叫人心寒。没有远方侵古道,只有碧翠接荒城。有名字没名字的草,开花的没开花的草,被割过的没割过的草,沟里沟外,荒草连天。我不仅乱想,它通向哪里?通向一个受难的城堡么?通向两千多女真人流血的源头么?若是,这沟真的是象征,是劫数——衰落的明朝,因它而从此走向深渊。
继续向前走,壕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山阳和山阴连成一片的玉米。玉米地里,穿插的梨树明显增多,间杂苹果树。梨树有五、六年的树龄,枝桠光秃,也有零星的叶子挂在上面。有一棵树,意外地挂着几只梨子。粗糙的外皮让我想到密西西比高原遭霜冻的苹果。我摘下来,咬一口,居然汁液涌流,甜脆适度。我几口吃光,又摘下一只,放在手心把玩。心里忽一闪念:在这里,梨子构成的元素都是什么?果肉除了氮、磷、钾、钙和镁的含量,是不是还应含有其他更多的元素?我想起物质不灭论的观点(《万物简史》),想起消失很久的人,植物和动物——他们和它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消失,而是转换一种方式存在。那些漂浮的细胞,重新组合,变化,衍生出新的物种。譬如手中的梨子,吸收了土壤中的养分长成梨。而土壤,并非浑然天成。它需要积累、再积累,经亿万斯年,才集合为土。而如此漫长的时间里,究竟有多少事物,多少细胞,相互发生碰撞、裂变?这么一想,我真的觉得,一只秋天的梨子,不单纯是一只梨。它涉及到了哲学课题。
这时,老高招呼我到他那里去。我和他站在制高点,山下的风光一览无余。他手指正前方,让我看谷口的一马平川。他说,那些地自古以来就有。我不知道他说的“自古”是什么年代,但我能想象到,在清朝、在明朝,布衣垦荒伐树、种植粮食的幻景。而古老的苏克苏浒河,绕着壁立的山涯,日夜向西流淌。老高撩起衣襟抹额头的汗珠,陷入沉思——一九六0年代发洪水,南北山中间几千米的地带,涌满大水。下游的古楼村一片汪洋。那阵势,一辈子见过一回,至今心有余悸。
老高把目光投向北面更远的山峰,他说,那条小小的山岭,叫天桥岭,九部联军攻打努尔哈赤的必经之路。八十年代修公路,他提出舍天桥岭,走古楼村。设计人员于是采纳他的意见,公路从村外经过,一脉贯通赫图阿拉与萨尔浒。
之后,他颓然感叹,那时的村干部,一心一意干工作。如今的村干部,一门心思想赚钱。他看不惯,主动申请辞职。辞职也没离开家门,这几年,他亲眼看村里怎样的败落——卖山,卖矿,折腾老家底。折腾完了,钱花得精光,老百姓分文不见。捧在手心的,是土改时分得的几垄地。而村里的公益事业,因为没有钱,一项都做不了。
老高话里的无奈,代表众多人的无奈,转换经营机制的政策下,农村的情况大同小异。公变为私的过程,就是通向暴富的过程。通向两极分化的过程。但,谁能稍稍扭转一下呢?当事实形成,如我卑微之人,惟剩兴叹。一如这城,当满山果实累累时,买主设障封山,不准生人踏入。那时候,我意欲旧地重游,没准被人家的火药筒和护院狗轰下山,跌破脑袋,硌出血。
我想,这是古勒城最后的出路吧。
我想,这是古勒城最后的出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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