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牲 畜 三 记(一)
2022-01-18抒情散文薛石云
驴我家原本养着一头黄草驴,但不知怎么地,它吃草不行,毛色自然滞涩不顺,力气自然不大,推磨时走不上十圈就得停下缓一缓。缓歇之时,鼻孔张得特别大,随着肚子的剧烈起伏,恨不得把一磨房空气都吸进又呼出。开始时,黄草驴一停歇,我们就拿鞭子狠抽它,它只……
驴
我家原本养着一头黄草驴,但不知怎么地,它吃草不行,毛色自然滞涩不顺,力气自然不大,推磨时走不上十圈就得停下缓一缓。缓歇之时,鼻孔张得特别大,随着肚子的剧烈起伏,恨不得把一磨房空气都吸进又呼出。开始时,黄草驴一停歇,我们就拿鞭子狠抽它,它只好硬着头皮又急走起来,如此,一斗麦子推下来,它竟成了个水蛋蛋。我虽可怜它,但也无计可施,谁叫它是驴呢!它既然是驴,它又拉不了大车,驾不了皮车,命定了它只能围着石磨转圈,它不拉磨,谁去拉磨?它不拉磨,我们一家人难道吃囫囵麦子、青稞不成?后来抽的次数多了,它似乎对痛楚麻木了,任你咋抽它只是不动弹。实在打急了,它便用后蹄踢几下,又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那沉重的石磨拉起来转上几圈。而一停下就尿出一滩黄澄澄的尿,弄得满磨房臊臭味。那时我家有十口人,过四五天就要推一回磨。每推一回磨,黄草驴就挨一顿打,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再后来,爹说:“这是一头乏驴,打它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以后推磨,你们就帮它一把吧。”自此以后,每逢推磨,我们兄弟姐妹只好帮它,它在前面拉,我们轮换着在后面抱着磨杆推,一圈又一圈。即使如此,一斗麦子推下来,中间它也得缓歇上八九次。卸磨时,它照样成了个水蛋蛋,我们也累得手酸脚困,天施地转。
身为草驴,理应生育。可是我家黄草驴一两年过去了,却不见生个驴娃子,更别指望它能生个骡子。别人家的草驴一两年就生一个草驴娃子,一两年就生一个叫驴娃子,更有甚者竟生着生着就出其不意地生个骡子,喜得主人逢人便夸自家草驴,见上脸上就乐得开花。尤其是主人每天早午晚三次拉上下了骡子的草驴到涝池饮水,主人昂首挺胸在前,草驴趾高气扬在中,骡娃子活蹦乱跳在后,引得一街的人都啧啧钦慕不已。
养个草驴,原本指望它既能拉磨,又能生驴生骡。如今我家黄草驴哪样都指不上,便很让人失望。最后经过全家人合计,决定捣换了它。
一天清早,曙色微明,父亲骑着黄草驴走了,它便永远地离开了我家。黄昏时分,父亲又骑着一头驴回到了家,这便是后来为我家服务多年的青叫驴。
这是一头毛色泛青的叫驴,浑身上下水光溜滑,据爹说它四岁口齿,正当年轻力壮。一进街门,它就扬起脖子昂起头“昂哧——昂哧——”地大叫了一通,那叫声穿墙越街,引得左邻右舍都来观看。我知道中国的名驴出自山东。山东人说“我”为“俺”,我便认定我家青叫驴是正宗的山东驴的后裔。它的叫声“昂哧——昂哧——”应该理解为“俺吃——俺吃——俺吃”才对。“俺吃”就好,“俺吃”表明能吃。作为畜牲,能吃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拉车推磨,才能得到主人的赏识。
青叫驴大叫一通之后,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大家见它浑身水光溜滑且耳尖背凹臀圆腿粗腕细,都赞他是一头好驴。有个小伙子从我爹手里接过僵绳,一翻身上了驴背,想骑它一骑。却不料被它扬鬓奋蹄尥起蹶子,掀下身子,撂到地上,掼得呲牙裂嘴,引得众人一片哄笑。接着青叫驴又仰脖昂首大叫一通,似乎在嘲笑那个胆敢侵犯它的人,似乎它懂得“人善被人欺,驴善被人骑”的道理。大家评头论足了一番后,爹看它轮头甩尾不耐烦的样子,便拉他到了槽里。它一见,就左右甩着尾巴埋头大嘴大嘴地猛吃起来。
青叫驴很能吃,力气很大,推磨自然是一把好手。过去黄草驴推磨,一斗麦子从日出推到日落。后来换成了青叫驴,一斗麦子只半天就推得干干净净,那沉重的石磨在它身旁轻飘飘的如风车般旋转不停。时常是我妈箩不及面,只得让它暂停稍等。然而它趁我妈不注意,就偷吃一嘴白白的面粉。那时是大集体生产队,粮食要工分挣得,显得金贵。我妈见白白的面粉被青叫驴偷吃了,别提有多心疼。偷嘴次数多了,我妈就将这事告诉了我爹。爹就找来截榆木棍,比量了一下,用刀剁断,做成一个挺棍,将驴嘴跟石磨固定了,从此它便再难得偷嘴了。但它许是尝到了麦面的好处,满眼里流露出对麦面的渴望之情,有时它使劲轮头试图将固定它嘴的挺棍摆脱,但终不能成。我妈看在眼里,急它所急,便找来一块破毡片给它缝了一个蒙眼,让它戴上。从此之后,青叫驴断了贪念,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地推起磨来。
磨推完之后,若是冬天,给它添足黄草,它就会大口吞吃起来。若是夏天,它是宁可饿着叫着,也绝不吃一口黄草,只等我放学回家拉它到田野去放。我只好放下书包,喝几口开水,拿着妈塞给我的一块麸子面干粮,拉着它走向田野。那时田间管理很严,近处的门前地不准放牲口,谁若放了被逮住,就会扣了大人的工分,只能到远处的河滩地去放。从寨子到河滩地,最近也有三里地。午饭本就清汤寡面的,一下午上学,早就肚空腿困。拉驴出门后,日头尚高,天色尚早,天气尚热,走不了几步,便觉困乏。但我却不敢骑它,因为我一靠近它,它就会抹屁股抿耳朵,露出一副凶相。大约过了一年之后,我觉得我已长大了,而且我觉得长期放它和它熟识并且建立了友谊了,没有亏待它,它也允许我摸它的头脸身子。有一次我扯了一掐子青草拉着它到了一处土坎上,将青草放到坎下让它吃。趁它吃的当儿,便一扎腿上了驴背。青叫驴立马翻脸,尥起蹶子,将我摔将下来,掼得我鼻青脸肿,哭爹叫娘。此后我便再不敢骑它,甚至于其他温顺的驴我也不敢骑了。我是不敢骑它,可有人敢骑。有一次赛仗一个大力气小伙子就骑着它赛了个第一名,为此我很为它骄傲了很长一段时期。
青叫驴能吃能喝能推磨,后来家里有了架子车,又很能拉车,便很得家人喜爱。但是它正值年轻力壮,精力充沛,性欲旺盛,一见草驴就大声叫着,奋力撵着,一俟撵上,就不管人畜是否在场,是多是少,就奋力跃上草驴,猛裂运动。为此我曾被拉倒过好多次,摔得掌也烂了,膝也青了。尤其是秋收过后牛羊马驴骡混放大群时,它撵了这个追那个,搅得六畜难安,为此我也被伙伴们逐出了队伍,我只好拉着它远走他地,单驴独人,很不是滋味。父亲见它年轻力壮爱起性,怕除他之外的家人难以驾驭它,尤其是怕它老撵草驴母马掉了膘,便决定骟了它。终于有一天父亲牵着它去了公社兽医站,把它给骟了,从此青叫驴成了青骟驴。
骟了之后的青叫驴,性情温驯了很多,虽然叫声少了,但更加地膘肥体圆,力气自然更大了,推磨拉车更加出色了,人见人爱。修瓦房城水库时,全靠人力畜力。我家青骟驴奋勇参战,为那座水库的落成也立下了汗马功劳。
像这样的一头驴子,我能忘了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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