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那棵老榆树

　　前几日，大哥打电话告诉我，他找了些人，把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伐了，老榆树太老了，枯了，不能再生榆钱儿，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离我们去了。 　　放下电话，我有些伤感，有关老榆树的记忆，纷至沓来。它从我记事起，就立在院子里，已经很粗了，我小小的怀抱，刚能搂过它来。那时，生活贫困，尤其是春天，最是青黄不接，我和哥哥，常常捂着饿得发慌的肚子，呆望着榆树干枯的枝桠，渴盼它快些长出榆钱儿，有了榆钱儿，我们就可以吃几顿美餐了，就可以打打牙祭了，就可以慰藉久渴的味蕾了。在我们执着的渴盼里，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慢，榆钱儿似乎开得特别慢。直到三月，下过几场春雨，它才爽朗地绽放，圆圆的薄薄的叶片，簇拥在枝桠上，在微风中摇曳，那一抹浅绿的色彩，引得我的眼睛闪出惊喜的光芒，馋得我口水直流。哥哥的腰里别一把镰刀，哧溜哧溜地，几下就爬到树上，稳稳当当地骑在树杈上，先捋几把榆钱儿塞进嘴里，美美地嚼着，再从腰里拿出镰刀，挑拣合适的枝条砍。我在树下迫不及待地喊：“快点儿，砍那一串。”母亲便捂住我嘴，训斥我：“不要喊，惊了你哥，不安全的。”我便缄了口，只用一双眼睛巴望。哥哥果然砍了我想要的那一枝，上面的榆钱儿稠密得很，几乎占满了枝条上所有的空间。他小心翼翼地扔下来，我接住，举到嘴边就大口地啃，母亲端一碗水在旁边候着，恐怕我被狼吞虎咽的吃态噎着。那时那刻，咀嚼功能好像发挥到最佳状态，三下两下就能咀嚼出黏黏香香的味道来，只感觉没有什么比它更好吃了，只想顷刻间，把满树的榆钱儿都聚到自己的腹里。 　　那时，村里的榆树，数我家的茂盛，结出的榆钱儿最多，村里的孩子，都巴望我家的榆树，常常隔了墙头惦着脚往里看。我很警觉地驱赶他们，可我的行为会马上遭到母亲的训斥，她打开院门，牵了他们的手，走进院来，让哥哥爬上去，为他们摘几枝最茂盛最稠密的榆钱儿，他们满足地吃着，临走时，母亲叮嘱他们：“想吃时，再来。” 　　可惜榆钱儿翻飞不过半月间，很快就会变老、变黄。母亲是极熟悉它的生长规律的，她会在合适的时间把最后一茬榆钱儿提前削下来，配上面，蒸成窝头，左邻右舍分着吃。这样，所有的榆钱儿，都化作了滋养我们生命的美味，没有浪费掉一枝一片。童年的春天，童年的榆钱儿，以这样的形式，在我们的心头，刻下了不灭的记忆。 　　后来，我外出上学，每到春天，就牵挂那棵老榆树，身在外，心却回了家，系在绿莹莹的榆钱儿上，系在母亲蒸的榆钱馒头上。周日，我千万百计回家去，爬到榆树上，过把榆钱瘾。母亲还特地为我蒸些榆钱馒头，让我带回学校去，我出门时，母亲忘不了叮嘱：“让同学都尝尝，过了这几天，就吃不到了。” 　　我上大一那年春天，父亲得了癌症。收到大哥的信，我急匆匆往家赶，父亲已经做了手术，回家静养。我走进家门时，父亲正坐在老榆树下晒太阳，却不见母亲。父亲说这一场病，花掉了原来的积蓄，还欠下了很多外债，母亲便想出了去城里卖榆钱儿的主意，今天第一次去，还不知能不能卖出去。我望着繁茂的老榆树，不禁泪如雨下，它支撑我们度过了以前的贫困岁月，在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它又以这样的方式送来了帮助。太阳偏西时，母亲回来了，她的脚磨出了两个大大的血泡，将袜子粘在了鞋上，可她的脸上洋溢着快乐，顾不得休息片刻，就去烧水，为父亲泡卖榆钱买回的豆奶粉。 　　老榆树似乎明白我家的难处，一夜之间，又开满了大大小小的枝桠，一树繁花，在晨风里摇曳。我拿着镰刀，爬到树上，把结满榆钱儿的枝条一根根削下来，一片也不舍得塞进自己嘴里。母亲在地上，佝偻着腰身，把掉落的榆钱儿都捡到篮子里，一片也没有遗落。小小的榆钱里，蕴蓄着救治父亲的希望，让我们感到，它前所未有的弥足珍贵。 　　母亲扛着一大包榆钱儿，要去城里卖，走到门口，她回头看我，眼里充满愧疚：“今年，不能给你吃了，以后吧。”我吮吸着榆钱儿遗留满院的清香，看着母亲撩起衣襟擦泪的身影，不禁泪落如雨。

　　那天，母亲回来的时候，给父亲买回了一种很贵的新特药，父亲惊讶，榆钱儿变成金块了？怎么卖这么多钱？母亲说：“我一个人卖榆钱儿，当然卖不多钱，咱村的妇女都去卖了，把钱都给了我。”

　　母亲去卖最后一茬榆钱儿时，邻居二奶奶和张婶还扛着自家的榆钱儿同去，那个春天，她们也没舍得吃一片榆钱儿，全都换钱资助了我们。我回到学校后，大哥来信说，卖完了榆钱，母亲又去地里抽茅尖儿，挖荠菜、马齿苋、苦菜和婆婆丁，邻居大娘婶子也都跟着去，整个春天，母亲和乡里们挖野菜卖了不少钱，让父亲住院做了一次化疗，父亲的病情，比原来轻多了。 　　故乡的土地，故乡的人，就是这么厚重，这么淳朴，在岁月变迁的路上，谱写了一个个充满真情的故事。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学习呢？有什么理由不去回报它呢？毕业后，我放弃了去省城工作的机会，回到了故乡的中学教书。父母亲常常叮嘱我，孩子，好好教书，不要辜负了乡亲。我望着老榆树想，这片充满爱的土地，培养了我老榆树一样的性格，要把生命绽放到最茂盛处，要竭尽所有的力量帮助人，活着，要不遗余力。 　　前几年，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他们弥留之际，是大雪纷飞的冬天，他们留下了相同的遗愿，来年春天，榆钱儿盛开时，削几枝最葱笼的，放在他们的坟头，他们在天堂，就可以吮吸到榆钱儿的清香，就可以回报左邻右舍的爱了。 　　又是春天，榆钱儿即将盛开，我家的老榆树不在了，我会去别处寻结满榆钱的枝条，插在父母的坟头，慰藉他们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