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胆石症患者(或“无胆英雄”的诞生)<完整版>
2022-01-18叙事散文韩开春
一它如约而至,在他预想的那个时间。凌晨两点,当他不得不翻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得安生。还在昨天下午,他就预感到它将要来临,先是右腹上中部胀胀地有沉坠感,接着就开始隐隐作痛,到了五点钟快下班,这种感觉逐渐加剧……
一
它如约而至,在他预想的那个时间。
凌晨两点,当他不得不翻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得安生。
还在昨天下午,他就预感到它将要来临,先是右腹上中部胀胀地有沉坠感,接着就开始隐隐作痛,到了五点钟快下班,这种感觉逐渐加剧,但是可以忍受。他赶紧找出熊去氧,倒出两片,就着温水咽下,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两颗白色小药片身上,希望能侥幸躲过这一劫。前两次刚开始发作的时候,他也是吃了熊去氧,后来居然就渐渐不疼了,他希望这一次也能这样。他清楚,如果这两片小药丸不顶用,那么,他这一夜将不可能有个安稳觉可睡。
熊去氧是中医院的外科医师给他开的,整整一小瓶,50mg×30片的,够15顿的剂量,医生跟他说,发炎的时候吃,利胆的,炎症消了就别吃了,常吃对心脏不好。这话母亲也跟他说过,母亲是经验之谈,老人家先前也曾患有胆结石,泥沙型的,吃了两瓶熊去氧后,胆囊里的泥沙状小颗粒居然奇迹般不见了,这是好事情,但是母亲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发现,从那以后,她的心脏就出了问题。所以,他平时从来不轻易去碰这种白色的小药片,但是他仍然把它放在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甚至,还分了一部分放在办公室里,以备不时之需——他把它作为一根应急的稻草。
但是这一次他所希望看到的奇迹没有出现。疼痛来临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个不会水的人,突然掉入一口能没头顶的深潭,碰巧又被卷进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他的手无力地在水面上抓挠一阵,还真抓住了一根稻草,只是漩涡的吸力太强,这根稻草的浮力又太弱,救不了他的命,在一阵徒劳无功的挣扎后,他终于带着这根稻草,被这股急速旋转的水流带入了深深的潭底。
无法忍受的绞痛让他坐卧不宁,没有哪种姿势可以让这种绞痛得到少许缓解,他开始烦躁起来,用手捶打床板,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有陈玄风或者梅超风那样的一双九阴白骨爪,生生地插进自己的肚腹,一把将在肚腹里捣乱的那几块小石头像薅田里杂草一样给拽出来。都说眼里容不得沙子,其实,这肉体的哪个器官能容得下异物呢?由己及物,他开始同情那些含珠的蚌,虽说它们不能言语,但是一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这些痛苦,是那些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无法想象的,他甚至开始讨厌人工养殖珍珠的行为,为了满足人类的一己之私,却要在蚌的体内植入异物,这是多少不公平甚至不道德的一件事情啊,他仿佛看到,在那些泛着宝气的珠光里,闪现着的都是蚌类们带着血迹的点点泪光。
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滴一滴从他的头上、脸上、身体上,噼噼啪啪地砸在竹席上、地板上,像下雨,摄氏三十几度的高温天气里,从他身上砸下来的汗珠却如冰凉。他的脸色苍白,不,应该是蜡黄——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却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手臂,他相信,他的脸色应该和它们一样。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闲心去想什么蚌,这就有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要想着什么普渡众生?
他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这倒让一直拉着他的手的妻子吓了一跳。他的痛苦妻子是能理解的,她有这方面的切身体会:她是一名有着十多年胆结石病史的老患者了,直到2003年的5月,也就是萨斯搞得全中国人都人心惶惶的那个时候才去做了腹腔镜手术,医生从她已无胆汁的胆囊里取出了一颗大小形状皆如鸽蛋,两颗状如三角形如蚕豆的结石后,才彻底解除了她的痛苦。
相对于她的胆结石病史,要是用部队惯用的术语来说,他简直就是个新兵蛋子。他是去年中秋节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患有胆石症的。那天下午,他和一帮文友去另一位文友家玩,回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腹痛难忍,一查,才知道胆囊里有了结石,大的已经有0.6cm大小,跟胆总管的直径差不多大,还有许多小点的光团,是多发性的胆结石,如果不是当天午饭时吃了两只螃蟹,引起结石活动,正好卡住胆总管,也许还发现不了。
他想不到自己怎么会有胆结石,他一直认为这个病距他很遥远。虽然妻子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也没法体验这种病症发作起来的痛苦——毕竟,痛不在自己身上。当初妻子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他还觉得不可思议,什么样的病能有这样痛苦呢?他不理解,他让妻子坚强一点,忍着点。现在回想起来,他有了一点歉意,觉得当初那样对待妻子真是过分,自己一个体壮如牛的大老爷们,都让这样的一点小石头击得溃不成军,怎么能那样高标准地要求一个弱女子呢?
他终于没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在妻子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来到医院,夜班的急诊医生大约是见多了这种病症,简要问明情况后,立刻开了几瓶水,说也奇怪,刚才还让人生不如死的那种疼痛在两瓶水下去以后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让人产生生命脆弱不堪一击的感慨。
疼痛感虽然暂时消失,但是结石还在,医生说,这终究是个定时炸弹,迟早是要手术,迟做不如早做,少受罪。他想想也是,要是当初一发现就做了手术,哪儿会有后来的这几次痛苦呢?人就是这样的,好了伤疤忘了痛一点不假,疼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就把胆囊拿掉,稍微有点稳定了就又存了下次不再发作的侥幸。
问及这次发作的原因,医生在详细了解情况后,对他说:熊去氧你一定不能吃了,这是一种利胆的药物,能促进胆囊的收缩,加大胆汁的排量,适用于单纯的胆囊炎,胆囊里有结石的患者不能随意使用,特别是像你这样胆囊有小结石的患者,更不能轻易使用,很容易把结石冲进胆总管,如果是那样,就麻烦了,前两次有效果只能说是侥幸,是你运气好,这次很可能就是因为吃了熊去氧的原因,使结石在胆总管口形成嵌顿,引起了疼痛。
医生的一番话语让他又出了一身冷汗,他一时有点懵了,对一种药物的理解,两个医生居然有这样的天壤之别,这让患者如何适从?不过,一个决定也随之在他脑海里确立起来:秋凉了,就去做手术。医生说的对,这个定时炸弹不排除,隐患永远是在的,既然这一刀早晚都躲不过,那还不如早点挨。
这一天,2006年的8月6日,他记下了这个时间。
二 9月8日下午6时25分,他平生第一次走进了手术室的大门。领他进来的麻醉师从大门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拿出一双拖鞋,让他换上,嘱咐他:皮带解掉,手表摘下,手机、钥匙等等都交给家属,然后,就把他带进了旁边的一个大的房间。大门关上之前,他对门外的妻子和孩子老舅说:别紧张,很快就出来。 到底紧张不紧张,他自己知道,但是他还是故作轻松地走进了手术室。 房间确实很大,两张担架似的窄窄小床摆在当中,相距大约三四米远。一张小床上空悬吊着无影灯——虽然从没进过手术室,他还是认识这种灯的——在电影电视上看过,床头有个电视显示屏;另一张小床上面只吊了个普通的白炽灯泡,亮着,旁边还有个落地灯,关着。角落里摆放着几个氧气瓶。整个房间显得很空旷。 他进来的时候,无影灯下的那张小床上正在忙碌,周边围着几个绿衣的医生和护士,戴着医用橡胶手套,蒙着口罩,一边操纵着手中的器械,一边说着话,他没太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个上面,床头的显示屏上清晰地显示着床上病人腹中的情况——那是肝? 他认识手术台上的这个病人,是个老婆婆,看样子应该有六七十岁光景,也是今天上午入的院,来的比他还要晚点,不知道为什么手术却安排在他前面做,排在他前面的有4人,他是今天要做手术的第5人,也是最后一个。老人是下午3点多钟进的手术室,到现在还没出去,别说外面的家属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走来走去,就连他也有点耐不住了——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管床医师小陆拿着手术通知单来找他签字——更早的时候,妻子已经作为亲属在麻醉单上签了字,这个时候,妻子不在,到外面店里给他买住院需要的日用品去了,他看都没看手术通知单,抓起笔就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又按照小陆的要求,签上了“同意手术”的字样。他一边签着字还一边跟小陆开玩笑:“不签可以吗?”,当然是不行的,不签字万一出了事谁负得起责任?他是知道手术通知单上写的什么的,包括麻醉通知单,那年妻子开胆结石,字就是他签的,当时看到单子上写的麻醉包括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他真的都不敢落笔了,可是不落笔又怎么办呢?不签字就进不了手术室,进不了手术室就取不出胆结石,那个宝贝不取出来就又要受它的罪,因此明知是霸王条款,还是硬着头皮签了,有什么办法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来了,只好任人宰割。 一想到“宰割”就在眼前,他还真有点怕了,当年妻子做手术出院以后跟他谈感受,说是躺到手术台的那一刻,浑身发抖,当时他还笑话妻子太胆小,没想到事情临到自己头上了,也比妇道人家好不了多少。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在不由自主地打颤,好象在筛糠,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没什么了不起的,腹腔镜手术,不就是在肚皮上打三个小眼吗?医生说了,真正的手术时间只要几分钟,人家老太婆都能忍受,一个男子汉别丢人现眼让人瞧着没出息好不好? 领他进来的麻醉师显然感觉到了他的紧张,让他平躺到那张空着的小床上,一边做着麻醉前的准备工作一边跟他聊天。 “有一米八吧?” “差两公分不到。” “那也不矮了,有160斤吗?” “不止了,快170了。” “肌肉好结实啊。” “那可不,练武出身嘛。” …… 他觉得自己稍微放松了一点,其实,他心里很明白,他也不是害怕,可是两条腿在这一刻就是背叛了他,不肯听他指挥,肌肉兀自颤动不已,像是过了电,他在心里暗骂这两个家伙,真是不够意思,不顾及几十年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关键时候不给他争气,让他在人前丢了面子,要不是看在旁边有人的份上,他真想狠狠揍它们一顿。 麻醉师让他变换个姿势睡好,侧着身子背对着麻醉师,把腿蜷起,尽量靠近胸部,保持姿势不动。麻醉师一边把他上衣往上捋,一边问他有无药物过敏史,有无传染病史、有无手术史。他感觉自己都像个被警察抓去的犯罪嫌疑人了,一遍一遍回答着同样的问题。同样的问题,在这一天里,他听到了三次,回答了三次,第一次,是在门诊,第二次,是在病房,现在,这是第三次了,他希望,事不过三。 其实,麻醉师也就是例行公事,答案是早就知道的了,他就是不回答都行。麻醉师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就在他后背动作了起来,先是一个一个揉搓着他的脊椎骨,然后,似乎是认准了中间的几个,用力在椎间动作起来,好象要把某两个椎骨分开来,这样过了一会,又在这两个椎骨之间用什么划了一下,似乎是指甲,好象是在做着什么记号。 “不要动,保持姿势”,麻醉师说,“可能有点酸胀,不要动,坚持一下,很快就好。” 于是,似乎是被蚊子轻轻叮了一下后,一股大力在他后背那做了记号的椎间涌入,他感觉是麻醉师在用力,他好象听到了针尖碰到骨头的咯吱声,紧接着,又一股大力裹挟着强烈的酸胀感涌入,哪儿是有点酸胀?简直让人受不了,要不是麻醉师事先吩咐,他都差点就要动弹了。他突然很佩服在他前面做手术现在仍然还在手术台上的这个老人家,那么大年纪还能忍受得住这样打麻药,真是了不起。他也想起了妻子上午跟他说的那句话:“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你打麻药受不了”,当时,他还很不以为然,觉得打麻药没有什么了不起,全然不知道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没有切身体验还真难以理解。 这样的大力贯入又进行了两次以后,麻醉师让他平躺好,不要乱动,后面有管子。也许是麻药已经起了作用,他除了感觉后背异常酸胀外,根本就感觉不到还有异物,不知道是不是插了一根针,要不然管子怎么插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都要恹恹入睡了,就听麻醉师招呼来另外三名医生,一人抓住床单的一个角,把他移到了手术台上(麻醉期间,那位老人已经手术完毕,推回了病房),他仰面躺在手术台上,可以看到头前的电脑显示屏幕。麻醉师手里拿着个针头,在他腹部点扎,问他疼不疼,他感觉到了一种不真实的麻木,知道有针扎在身上,却钝钝的,像是木头,好象扎的不是自己的肉,麻醉师说声可以了,就有护士拿来了无菌布,一块一块盖在了他身上,最后一块,差点把他脸都蒙住,幸好一位医生走过来,把布往下拉了拉,让他重新又看到了显示屏幕。 他的手脚被左右拉开,固定在旁边的支架上,鼻子上插了氧气,指尖上夹了夹子(估计是心电图设备),他知道真正“宰割”自己的时刻到了,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医生在他腹部动作起来,他能感觉得到手术刀在肚皮刺入,有硬物使劲插进腹腔…… 于是,他在显示屏中看到了自己的内脏:肝、胆……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酸胀,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腹腔拽了出来,连带着双肩都有一种难忍的酸痛,他试图摇晃双肩,从手术台上挣脱出来,却发现这是徒劳,手脚都被绑的死死的,竟然难动分毫。 好在这种酸痛感倏忽而至,也倏忽而逝,就在他实在难以忍受的那一刻,听到一个声音:好了。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被人抬了起来,又感觉被人放下,他甚至听到了有人粗重的喘息声……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了,妻子、内弟守在床边,看他醒来,都很高兴,妻子告诉他,手术做的很顺利,7点40出的手术室,她拿过一个小玻璃瓶让他看,瓶内两颗大小形状都像莲子的暗绿色固体以及无数个棱角分明的猎枪霰弹一样的东西静静躺着(后来,他才知道他的胆囊已经充满结石,大大小小有一百来颗),就知道,这些就是让他坐卧不宁、疼痛难忍、冷汗直冒以至不得不挨一刀的坏家伙们。 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几个月来难得一见的一丝微笑,虽然,麻药劲儿过后刀口的疼痛依然让他龇牙咧嘴,他还是感觉很快乐。他觉得自己是这场战役的胜利者——虽然是借助外力,但结果是一样的:他终于驱逐了它们,从自己的体内排除了定时炸弹,从此远离了结石的侵扰。 于是,在这个世界上,又一名“无胆英雄”诞生了。
二 9月8日下午6时25分,他平生第一次走进了手术室的大门。领他进来的麻醉师从大门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拿出一双拖鞋,让他换上,嘱咐他:皮带解掉,手表摘下,手机、钥匙等等都交给家属,然后,就把他带进了旁边的一个大的房间。大门关上之前,他对门外的妻子和孩子老舅说:别紧张,很快就出来。 到底紧张不紧张,他自己知道,但是他还是故作轻松地走进了手术室。 房间确实很大,两张担架似的窄窄小床摆在当中,相距大约三四米远。一张小床上空悬吊着无影灯——虽然从没进过手术室,他还是认识这种灯的——在电影电视上看过,床头有个电视显示屏;另一张小床上面只吊了个普通的白炽灯泡,亮着,旁边还有个落地灯,关着。角落里摆放着几个氧气瓶。整个房间显得很空旷。 他进来的时候,无影灯下的那张小床上正在忙碌,周边围着几个绿衣的医生和护士,戴着医用橡胶手套,蒙着口罩,一边操纵着手中的器械,一边说着话,他没太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个上面,床头的显示屏上清晰地显示着床上病人腹中的情况——那是肝? 他认识手术台上的这个病人,是个老婆婆,看样子应该有六七十岁光景,也是今天上午入的院,来的比他还要晚点,不知道为什么手术却安排在他前面做,排在他前面的有4人,他是今天要做手术的第5人,也是最后一个。老人是下午3点多钟进的手术室,到现在还没出去,别说外面的家属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走来走去,就连他也有点耐不住了——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管床医师小陆拿着手术通知单来找他签字——更早的时候,妻子已经作为亲属在麻醉单上签了字,这个时候,妻子不在,到外面店里给他买住院需要的日用品去了,他看都没看手术通知单,抓起笔就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又按照小陆的要求,签上了“同意手术”的字样。他一边签着字还一边跟小陆开玩笑:“不签可以吗?”,当然是不行的,不签字万一出了事谁负得起责任?他是知道手术通知单上写的什么的,包括麻醉通知单,那年妻子开胆结石,字就是他签的,当时看到单子上写的麻醉包括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他真的都不敢落笔了,可是不落笔又怎么办呢?不签字就进不了手术室,进不了手术室就取不出胆结石,那个宝贝不取出来就又要受它的罪,因此明知是霸王条款,还是硬着头皮签了,有什么办法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来了,只好任人宰割。 一想到“宰割”就在眼前,他还真有点怕了,当年妻子做手术出院以后跟他谈感受,说是躺到手术台的那一刻,浑身发抖,当时他还笑话妻子太胆小,没想到事情临到自己头上了,也比妇道人家好不了多少。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在不由自主地打颤,好象在筛糠,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没什么了不起的,腹腔镜手术,不就是在肚皮上打三个小眼吗?医生说了,真正的手术时间只要几分钟,人家老太婆都能忍受,一个男子汉别丢人现眼让人瞧着没出息好不好? 领他进来的麻醉师显然感觉到了他的紧张,让他平躺到那张空着的小床上,一边做着麻醉前的准备工作一边跟他聊天。 “有一米八吧?” “差两公分不到。” “那也不矮了,有160斤吗?” “不止了,快170了。” “肌肉好结实啊。” “那可不,练武出身嘛。” …… 他觉得自己稍微放松了一点,其实,他心里很明白,他也不是害怕,可是两条腿在这一刻就是背叛了他,不肯听他指挥,肌肉兀自颤动不已,像是过了电,他在心里暗骂这两个家伙,真是不够意思,不顾及几十年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关键时候不给他争气,让他在人前丢了面子,要不是看在旁边有人的份上,他真想狠狠揍它们一顿。 麻醉师让他变换个姿势睡好,侧着身子背对着麻醉师,把腿蜷起,尽量靠近胸部,保持姿势不动。麻醉师一边把他上衣往上捋,一边问他有无药物过敏史,有无传染病史、有无手术史。他感觉自己都像个被警察抓去的犯罪嫌疑人了,一遍一遍回答着同样的问题。同样的问题,在这一天里,他听到了三次,回答了三次,第一次,是在门诊,第二次,是在病房,现在,这是第三次了,他希望,事不过三。 其实,麻醉师也就是例行公事,答案是早就知道的了,他就是不回答都行。麻醉师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就在他后背动作了起来,先是一个一个揉搓着他的脊椎骨,然后,似乎是认准了中间的几个,用力在椎间动作起来,好象要把某两个椎骨分开来,这样过了一会,又在这两个椎骨之间用什么划了一下,似乎是指甲,好象是在做着什么记号。 “不要动,保持姿势”,麻醉师说,“可能有点酸胀,不要动,坚持一下,很快就好。” 于是,似乎是被蚊子轻轻叮了一下后,一股大力在他后背那做了记号的椎间涌入,他感觉是麻醉师在用力,他好象听到了针尖碰到骨头的咯吱声,紧接着,又一股大力裹挟着强烈的酸胀感涌入,哪儿是有点酸胀?简直让人受不了,要不是麻醉师事先吩咐,他都差点就要动弹了。他突然很佩服在他前面做手术现在仍然还在手术台上的这个老人家,那么大年纪还能忍受得住这样打麻药,真是了不起。他也想起了妻子上午跟他说的那句话:“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你打麻药受不了”,当时,他还很不以为然,觉得打麻药没有什么了不起,全然不知道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没有切身体验还真难以理解。 这样的大力贯入又进行了两次以后,麻醉师让他平躺好,不要乱动,后面有管子。也许是麻药已经起了作用,他除了感觉后背异常酸胀外,根本就感觉不到还有异物,不知道是不是插了一根针,要不然管子怎么插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都要恹恹入睡了,就听麻醉师招呼来另外三名医生,一人抓住床单的一个角,把他移到了手术台上(麻醉期间,那位老人已经手术完毕,推回了病房),他仰面躺在手术台上,可以看到头前的电脑显示屏幕。麻醉师手里拿着个针头,在他腹部点扎,问他疼不疼,他感觉到了一种不真实的麻木,知道有针扎在身上,却钝钝的,像是木头,好象扎的不是自己的肉,麻醉师说声可以了,就有护士拿来了无菌布,一块一块盖在了他身上,最后一块,差点把他脸都蒙住,幸好一位医生走过来,把布往下拉了拉,让他重新又看到了显示屏幕。 他的手脚被左右拉开,固定在旁边的支架上,鼻子上插了氧气,指尖上夹了夹子(估计是心电图设备),他知道真正“宰割”自己的时刻到了,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医生在他腹部动作起来,他能感觉得到手术刀在肚皮刺入,有硬物使劲插进腹腔…… 于是,他在显示屏中看到了自己的内脏:肝、胆……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酸胀,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腹腔拽了出来,连带着双肩都有一种难忍的酸痛,他试图摇晃双肩,从手术台上挣脱出来,却发现这是徒劳,手脚都被绑的死死的,竟然难动分毫。 好在这种酸痛感倏忽而至,也倏忽而逝,就在他实在难以忍受的那一刻,听到一个声音:好了。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被人抬了起来,又感觉被人放下,他甚至听到了有人粗重的喘息声……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了,妻子、内弟守在床边,看他醒来,都很高兴,妻子告诉他,手术做的很顺利,7点40出的手术室,她拿过一个小玻璃瓶让他看,瓶内两颗大小形状都像莲子的暗绿色固体以及无数个棱角分明的猎枪霰弹一样的东西静静躺着(后来,他才知道他的胆囊已经充满结石,大大小小有一百来颗),就知道,这些就是让他坐卧不宁、疼痛难忍、冷汗直冒以至不得不挨一刀的坏家伙们。 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几个月来难得一见的一丝微笑,虽然,麻药劲儿过后刀口的疼痛依然让他龇牙咧嘴,他还是感觉很快乐。他觉得自己是这场战役的胜利者——虽然是借助外力,但结果是一样的:他终于驱逐了它们,从自己的体内排除了定时炸弹,从此远离了结石的侵扰。 于是,在这个世界上,又一名“无胆英雄”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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