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儿记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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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此文约略5800字,较长。
1.
保健站二门诊手术室很简陋。上台阶,推门进去,最深处右手边就是手术室。
别人生产都疼,可我始终不怎么疼,注射催产素也不怎么疼。那么一个陌生地方,孤独地躺在手术台上,我紧张得要命。手术台两侧的铁把手冰凉冰凉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除了我和一盏黯淡的灯,手术室里一个人没有,空荡荡地空旷。
医生说,剖腹。
注射了麻药,我立即意识朦胧。大约我的睡相难看,旁边大夫对主刀大夫说:“王姐,你看……”我猜想,这句话之后,一定还紧跟一个眼神或点头示意的动作。然后,肚皮上忽地锋利一凉,一腔子热血就到了后背,紧接着,一个小东西被放在了心口。再然后,小东西被抱到门口的床位。再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漂浮在一条黑乎乎的河流上。
兔这就来到了世间。
兔应该宏亮哭过的,可我不记得了。在那个新月初升的湿润夜晚,我的朦胧记忆戛然截止到此,至于之前之后如何揪心揪肺地疼痛,我一概没有印象。我掉进一个空洞。
醒来已是黄昏。
睁开眼,第一眼看见六嫂。父母远在几千里之外,六嫂是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亲人。扭头,看到睡在我右侧的近在咫尺的兔。黝黑的胎发,红红的脸,嘴角几乎长到耳朵丫子上,脸朝着我,在睡。丑丑的。
婆婆弄醒他,给他喂糖水。此地习俗,生下的小孩子第一口吃食是糖水。这事有意思。
晚上,昏睡中我忽然抖做一团。六嫂后来说,她当时吓坏了,以为我不行了。其实,是护士换药操作不规范,药液里混进杂质。值班大夫处理之后,我仍是昏睡。
敏感性体质的人就这样。别人感冒吃两粒“泰华”,我吃一粒就睡得昏天黑地。我还是疤痕性皮肤,擦破点皮都会留疤,生了兔,肚子上便有了一条半尺长的竖疤。第三天,肚子紧紧缠上两床被单就雇车出院了。
医院那种地方,呆着实在上火。
期间,对床出院时给了我两粒安定。她叫那是“大烟片”。她说,实在疼不过可以吃一片半片。可我始终没等到要命的疼痛到来。许多年之后,才恍然,我的痛觉比一般人迟钝。人生那么长,免不了摔跟头磕碰,我庆幸我痛觉迟钝。
对床出院之后,同室又来了个由母亲陪着做人工流产的女人。一个脸色蜡黄,风霜满身的乡下年轻女人。她是二胎,婆家没跟着来人,丈夫也没来,我在一旁替她难过。女人说,她害病就想吃月饼,但一直没吃到。有人劝她母亲出去一遭给她买一斤吧。她母亲回来,她低着头,一口气吃了半斤。乱发严严遮住她半张脸。她没带被褥,夜里抱着肚子蜷在床板上,母亲呆呆地坐在她身边。她是先药流后清宫。
我记得很清楚,那间病房临街,进二门诊大门,入小厅,右拐就是。人流车流整日在窗外轰隆隆响。
病房南面是处置室。
2.
从保健站回到家,我就开始独自伺候那个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小肉疙瘩。
说小肉疙瘩,是说兔已是我面前一团活生生的血肉。兔落生八斤重,但脸上身上真没见多胖。他落生骨架大。可惜后天营养不足,致使没能长成玉树临风的大个。为此,我一直觉得歉疚。
刀口没拆线,得跪着给兔换尿布,换完慢慢坐下,再把他放到腿上,后背垫块海绵靠着间壁墙给他喂奶。夜里,灯光昏黄地照着我们,窗外寂静得什么都不存在似的。被橱上那盆吊兰,瀑布似的,垂到炕沿下边。夜那么深。
几天下来,刀口下端,约摸一公分多开裂。没感觉疼,只觉得手术线勒得紧,抻得慌。拆线之后松快了。
吃酒那天,兔哭得很大声。炕太热,尿布换得不及时,小东西“淹屁股”了。那天,我应该全部注意力在兔身上的,可人有时就那么被牵着走了,无知无绝地远离了最重要的事。接着,兔出“猪毛风”,声嘶力竭地哭,抱去让镇上的高老太太看治,扎针,土药材烧灰搓背。高老太太七十多岁了,看小孩有一套。过后想到她手抖眼花,真是后怕。
出过“猪毛风”之后,兔就乖了,极少哭闹。但我各种焦虑,时常一个人抹眼泪。我无助。偌大世间,彼时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我感觉难过。
出满月那天,趿拉着鞋子走到院里,看到树叶都落了,栅栏上的牵牛花霜打后,蔫不拉叽耷拉在竹片上。冷飕飕的秋风贴着墙根贼溜溜刮过来。阳光刺眼,屋门口的电杆直冲向天空,要刺破苍穹似的。
乡下,时兴给新出生的孩子包結子,也就是不管醒着睡着都把小孩捆得粽子似的。我不按常理,出了满月就把兔解放了,捆绑着多难受啊。十月份,给兔穿上薄薄的小袄,只在睡觉时把他胳膊用带卡子绑上。为母者无畏,小孩子小胳膊儿小腿儿多嫩,我敢碰他,也敢给他穿袄,换小毛衫。
兔不睡的时候,就和他说话,有时也读书给他听。我相信他能听见。我说话时,他会看我,黑眼珠转啊转。
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和我血肉相连之人,我感觉踏实,开心。
3.
兔五个月大了。
他躺在炕沿边上,我们在琴桌上吃饭。我发现他鼓努小嘴儿,很馋的样子,就用筷子蘸了米汤试他。他果然香甜吸吮。我这才知道,兔吃不饱,一直是饿的。
我是个傻妈妈!他叼着奶总不撒开,我还以为他食量大。笨啊。惭愧。
兔抵触奶粉,宁可饿着也不吃,只好给他加辅食。饼干泡水,稀粥,苹果沫。又逐渐菜粥,肉粥。但他仍不胖。
兔的零食放在琴桌下边柜子里。兔的姐姐跟着妈妈爸爸来了,习惯先拉开抽屉吃弟弟的零食。琴桌左下边柜子的门关不严,很好开。大冬天,雪没脚脖子深,心蕊穿得像个棉球,她撅着屁股,半个头钻进柜子里翻弟弟零食。再后来,弟弟大了,两个人一起玩。不做事的时候,眯着眼,看他俩玩耍很享受。
兔比他姐小一岁,姐弟感情很好,兔说那是他亲姐,是排在我们之后的他第三个亲人。
现在,兔的姐姐已经要办酒席结婚了。
4.
兔六个月大,我该上班了。
我上班,没人看护他,只好把他送出去。双职工家庭的孩子都苦,但都没有兔苦。
第一个看护他的,是宋婶。宋婶住我家前一道街斜对过,和我家只隔条路,是同事老宋的妻子,人很善良。每天下班,顺道到宋婶家抱兔回来,很方便。但因为虚弱,抱到家总气喘嘘嘘一身汗。
宋婶人真很好,她老母亲也好。她二女儿温柔,兔哭了,差不多都是她抱着摇着哄他。可兔没福气,两个月后,宋婶被确诊肺癌晚期。宋婶是个可怜人。
后院王婶主动要求看兔。给人看护孩子一个月可以挣五十元。我记得,那时我工资一百六十二元。王婶肥胖,说话挫高音,人有点实在,不愿意她来看兔,但一时半会找不到人,碍于邻居面子,就答应了。
第一天早饭后,王婶把兔抱过去。第二天早晨,兔眼睛被眼屎严严糊住,温水洇了十多分钟才洇开。换人,兔难受上火了。下班,王婶把兔送回来时,说兔老哭。
第三天下班,王婶告诉我,她看不了兔,说兔不省事。而别人告诉我,说王婶忙着干活,兔哭她不管。后来,一直不怎么能回想给兔洇眼睛的那个早晨,眼睛会湿。
兔的苦头还在后头。
我又找到佟铃子。佟铃子的丈夫高凤田在供销社上班,她闲在,人也干净利索。她家在西北街,我家在东街,我单位在南街。每天早饭后,抱着兔,从东街火急火燎到西北街,再火急火燎折到南街上班,几乎绕镇子跑了一小圈。中间送奶,上课,忙得喘不过气,一闲下来就瞌睡到不行。晚饭后,把兔放到炕里,给他几样玩具,我横躺在炕边挡住他防止他掉地下,借机眯一会,又不敢眯实,人困得直糊涂。
兔在佟铃子家,据说,哭了就被塞饼干,塞豆腐。尽管兔早晨不再眼屎老长的,我还是决定给兔换个人家。
实在找不到人,只好求兔老婶帮忙。可兔小哥才两岁,再多这么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也实在忙人。兔老婶不耐烦了,早晨去送兔,大门没开。又忙着上班,只好腆着脸站在大门外叫门。太阳毒辣辣刺眼。
就这样,一个学期,兔换了四个人看护。频繁换人,我也无可奈何。有人提议,把兔送去山东我父母家。不成。如何苦累,我都必须让兔每天在我视线内,要让兔每天都能看到妈妈。
暑假开学,在大北街找到第五个看护人,一个刘姓老太太。
又一个暑假过去。寒假再开学,骑车送兔去北街,下了车,兔拉着车大哭,说什么不撒手。兔是个性情温和又懂事的孩子,第一次见他那么动心动肺几乎跳脚地大哭。以前送他去谁家都不哭的,他不缠我,他知道妈妈是上班,下班就会来接他。两岁半的孩子,经过漫长的寒假,一转街角他就知道他要去哪,大哭着拒绝,心要被他哭碎了。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第二天,不再送他去北街。
从此后,兔成了爷爷奶奶饭店沙发上的乖孩子。早晨去了,和爷爷一起剥蒜。食客逗他也不哭。有大小便了,就喊爷爷奶奶或叔叔。困了,歪倒沙发上睡。被抱去后屋炕上,醒了自己拎着鞋,光着脚丫到前屋找人穿。兔比爷爷奶奶家炕沿高不了多少,我一直纳闷,他是怎么在没人的情况下自己下来又摔不到的。
至此,兔在爷爷奶奶饭店安稳待了两年。他四岁半上学前班,六岁上小学。
5.
兔穿的用的,除了哥哥姐姐穿旧用旧的,就是我亲手做了。
已经快生了,还没有给兔盖的被子。暑热天,我蹲在地上做被子。坐不下,肚子几乎要垂垂着地了,汗顺着脸滴在被面上。
我不会做针线。
一共大小两个薄薄的被子。婆婆拿来的是旧棉絮,我一块块撕开,挨排摊,排完看,惨不忍睹,像狗刨的。管不了了,要缝起来。现在,那疙瘩汤一样的其中一条被子还放在被橱最底层。那时候很傻,集市上买回新棉絮,不就妥妥地是大块完整棉絮了么。兔满月,二姨又给兔缝了一床夏季我都可以盖的被子。这床被子又新又软,暄腾腾的,兔盖完了我盖。现在,秋冬春三季,我都用它搭脚,只不过扯去热闹的大花背面,换成了素净的纯棉布。兔是个干净孩子,这被子没被他弄脏过。
乡间风俗,外甥满月必须姥姥给捂床被子。母亲不在跟前,二姨就代劳了。况且,那时母亲家穷,没有能力给兔做床被子寄来。那个年代,一个农民家庭要供养四个有出息的学生,的确无比艰难。弟弟上大学,已经不得不借贷了。心底里,一直为自己的父母感到自豪。他们想法朴素,不过是觉得供养完子女学业可以改变命运。他们不怕苦累,有乡下人少见的明智与远见。
开始,兔穿姐姐的蓝底白蝴蝶结的旧棉袄。我想给他做件新的,而且,兔也该穿棉裤了。大约没人帮憋的,我向来这方面敢动手。买布,买棉花,用兔姐姐的旧棉袄棉裤做样子,画,剪,缝,兔的新棉袄新棉裤就出来了。窗外,东北冬季的白毛风在屋檐下呼呼刮着。其实,杀裉的阴阳缝都是反的。我不懂。
第一个冬天,兔穿的,有姐姐哥哥的旧袄裤,有我照猫画虎做出来的袄裤。
兔棉袄外面罩胡兜巾。胡兜巾,又叫一剪服。也是我买回一尺多布,摁炕上,琢磨下就下剪子了。胡兜巾,源于胡人小孩的服饰么?
小孩子穿胡兜巾,样子很讨喜。
胡兜巾裁剪有讲头,折好,抹斜,一剪子中间下去,正好一头剪出衣身,一头剪出袖子。关键在折法。第一次我剪坏了,第二次顺利成功。
我别无所长,唯有的长处,就是观察力好,动手能力强,善于动脑。大学那会,看个毛衣花样,抻巴着瞅瞅,就能织出来。水草针,元宝针,麻花劲,玉米针,情侣针,玛尼亚针,都织得来。那时,同学看到我,不是织毛衣,就是睡大觉。
兔会走路了,又琢磨着给他做鞋。
照着他姐的鞋子先剪出鞋样,再照着兔脚丫缩小。买来鞋面,棉花,泡沫软底,锥子,绱鞋绳,鞋口布。裁,剪,絮棉花,纳鞋帮,沿鞋口,绱鞋。兔穿上了第一双有些歪扭的新棉鞋。
没有嫌丑鞋子穿出去难堪,什么都比不过兔穿一双暖暖和和的鞋子重要。
东北的冬天,风大雪深。
6.
兔对吃饭这件事,似乎格外怀着热望。我至今都惊诧他的灵巧。
兔九个月会用勺,一岁时会用筷子。
上班时间紧,尤其中午时间特别赶,吃饭几乎打仗一样。兔坐炕沿边上,我们一边坐一个防止他掉下拉,盛半碗饭菜给他,再给他一把勺子。一开始喂他的,可他着急,要自己吃。
九个月的兔开始照顾自己。
这时候,我们花一百二十元给自己买了一张复合板新桌子。桌子很重,也很耐用,为我家立下汗马功劳,现在还靠在储物间墙角,老态龙钟地瞭望着我家的人口进进出出。
兔大把抓勺子,盛好饭往嘴里送,却把大部分送到腮帮子上。有一次,还差点送到耳朵那。我们也不说什么,只任他自己吃。几天后,兔就能把饭菜送进嘴巴了。尽管吃的没有撒的多,战场狼藉,脸也吃成了花猫脸,但他已经能喂饱自己。
兔想大口吃菜了,想吃到自己想吃的菜。兔和我要筷子。给他。
这时候,兔正好一岁。
兔捏着两根筷子,向菜盘进攻了。尽管很像样,可筷子不听指挥。他就用筷子戳,戳到一根菜叶是一根菜叶,实在戳不到菜,戳点菜汤也能吃一口饭。谁给他夹菜都不高兴。兔第一次戳到的,是一块茄子。我记得很清楚。八月末九月初,园子里蔬菜正当时,酱茄子做起来又快捷。下班,进园子里,摘几个茄子,洗好撕块,葱花大酱爆锅,住火就能上桌,东北家常菜,做好了有鱼香味。那块茄子,在兔分得很开的两根筷子中间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终于晃悠到他嘴里。
他用筷子越来越熟,不几天,他就能指哪儿打哪儿,不出失误了。这时候,我对他开始了新要求。一岁的兔吃饭,声势浩大,半张桌子都是他掉的饭菜,我开始要他吃饭不掉饭粒子菜叶子。
兔不依赖人。
兔顶生日就会走。从他会走,无论去哪,他都不让抱着,即使想抱他,他也要打着坠嘟噜下地自己走。尽管因为缺钙,他时常摔跟头,但他仍要自己走。
兔像我,钙质吸收能力差。
人的脾性天生。兔好强,又做事谨慎踏实,应该和这脾气都有关。
7.
兔九个多月会爬。这在小孩子里,算晚的。
他第一次会爬,是我无意中发现。应该是干完活进屋,看到他从炕梢已经拱到炕头。头努力抬着,累得小脸扭曲着。我家的炕很小。去掉被橱占去的一块,更小。他几乎没有经历倒着爬的过程,一开始就是向前爬,爬得也不麻利,笨笨磕磕的。
兔会爬了,在炕沿边堆上被子枕头,我仍可以干活。只不过要一面干活一面说话,让他听到我的声音。现在想起来,上班,做家务,带孩子,都是我一个人在做,傻女。上班没办法丢,家务完全可以不做,带好娃更重要,更傻。我烫过兔的脚。这是对兔最感觉抱歉的事,他那么小,又那么懂事,我怎么就没照顾好他!
那栋一面青老房子,是我背上的壳,我天天背着它。关门,一天结束了。开门,一天开始了。
兔能拔蹲儿后,我就得全身长满眼睛了。
老房子的厨房和卧室之间有块亮子。所谓亮子,是我们东北人的说法,就是那儿有扇窗。不过我家的亮子不是活扇,打不开。下班之后,把兔放炕上,做饭,担心他掉地下,隔会儿敲敲窗子。兔听到,爬过去,扶着墙站起来,掫开那个兔子吃萝卜的布帘看到我,咧嘴就笑。我攥着菜刀或炒菜勺子蹲下去,藏到窗下,再站起来,和他藏一下猫猫,赶紧再回去切菜或炒菜。气灶后面是扇后窗,豆角架的翠绿随风涌进来。
兔这时已经长心眼。他已经观察到妈妈是从卧室的门消失的,那个亮子阻隔了他,他触摸不到妈妈。时间稍长看不到我回头,他就爬向炕沿。他是想从妈妈消失的地方去找妈妈。因为这,我隔一两分钟就要回头敲敲窗子。最惊心的一次,是我跑到屋里,他已经爬到了炕沿。
兔小时候挺苦。妈妈上班,哄他,还要做家务,闲下来又困得要命,专心陪他的时间真不多。
兔开始好奇,对凡是他看不见的都好奇。经常拽开被橱底层的门,把他自己的东西全掏出来,乱七八糟,扬得半个炕面都是。他翻出来,我收拾回去。他再翻出来,我再收拾回去。
就这样,我把兔养到一岁了。
尽管我们母子都吃了些苦头,但除去环境给我们设计的沟坎,兔很乖,没有难为过我。我始终觉得,兔是来报恩的。因为这么觉得,又想到我前世应该人品不坏,老天才奖励我这么一个礼物,所以不管经历过什么,心里都感觉宽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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