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

　 　八爷
　　八爷是我家先生的族家爷爷。
　　那时我刚学着写一些文字，想多找几个传奇人物试试笔。你写写八爷吧，我家先生顺口说。八爷是怎么样的人呢？哦，那个八爷哟……先生有些为难，但他流露出一咏三叹的声调，足以令我好奇。我家先生的故乡就在离城百余里路程的毛集镇田木湾村，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依山错落而居着十几户人家。我很少能够从先生的口中，听他提起曾经不堪回首的童年，更难能听到他会用一咏三叹的腔调，去言说一个令他自己都不是很懂、而我这个作为听众也颇觉得矛盾重重的人物。
　　记得多年前，听完先生断断续续说起八爷的事，意犹未尽，我还趁着次日的清闲，陪他回了一趟老家。没有人知道离家许多年的我们为何风尘仆仆地归来，更没有人知道我怀揣了对八爷怎样的好奇。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绕过曲曲弯弯的小道，我们径直朝八爷曾经居住过的房屋走去。那是一座破旧的院落，跺跺脚都能震落泥坯砌就的院墙上的泥土。八爷家那个白发苍苍的儿媳，指了指旁边差不多有厨房大小的土屋，呶！就是在那间屋里死去的。她说话的神情很是平静，虽然这平静里多少包含着些许的厌恶，或丝丝缕缕牵绊着的亲情。哎！眼睛都瞎掉的老头儿，快死了还是改不了满身臭脾气……我们在老太的絮叨里，漫无边际地听着，搜索着，一条黄毛狗，懒洋洋地蜷在八爷住过的那间房屋的门槛旁，几只精神抖擞的鸡，正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的粪堆上忙着刨食。我的眼前不住地晃动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个双目失明的乡下汉子，如何在这样一个狭窄的空间，移动笨拙的步子，时而大声叫骂，时而沉默不语……
　　人们通常叫他彭老八，据说很早以前是个举子。我想他应该是个武举子，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文人们说起话来大多是文质彬彬，或是“之乎者也”。八爷却不，他嗓门哄亮，说话粗门大嗓，也通俗易懂。他去十里地的镇街赶集，重要的标志就是常常骑着那头高大的骡子。“那时没有公路，八爷飞奔去固县与毛集镇街的时候，显得满身匪气”。我在先生的描述里，想像着那时的八爷，应该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宽大长袍，满脸乱蓬蓬的胡须被哈出的热气凝成一层白霜。其实这些并不重要，“八爷之所以骑骡子，是因为他身材实在是太过高大！”我家先生是这样形容八爷的。因为他还记得八爷瞎着眼，摸摸索索在村子里行走的模样，虽然那时八爷已经很老了，但是村里人依然在孩子们哭得不像样子的时候，喊一声：彭老八来了！那孩子会立时噎住哭声，惊恐张望。
　　没有人能够说出八爷到底有多少的劣迹，他的恶名声，除了来自于大嗓门与高个子，大概与当时的家境殷实有关。因为无论哪个朝代，人只要有钱，也就有了底气，方能说一不二。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咂了咂嘴巴。他并没有忘记在这个贫穷的村庄里，曾经饱受过的饥寒折磨。“那时候阿爹打猎断了一条胳膊，出工，队里只给记半分，瞎了眼的八爷曾将拐杖笃笃地敲在地上：你们想饿死这一家的七八口人么？先生回忆起这些往事时，满脸自豪，说八爷总是改不了自己的坏脾气，爱打抱不平。其实那时八爷什么都不是，还时不时地被人批来斗去……当然，八爷终究是要被批斗的。在村里，他是名正言顺的乡绅恶霸，虽然并没有做过天大的恶，只不过在父老乡亲们都很穷的时候，偏偏自己太有钱。
　　“这些也并不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还贪色。”先生有些诡异地说。
　　听完这话，我笑了。大凡有钱的人，多是要沾染这样或那样的坏毛病的。贪色这习性很不好，容易令人想入非非，什么高梁地，红薯垄，麦草垛，许多不好的传闻都是从这些地方传出来的，并在言说者充满神秘的叙述里，渐渐清晰。比如谁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如何如何的有姿色，然后一不小心就被骑骡子的八爷多看几眼，哟嘿嘿，哟嘿嘿……不出所料，我家先生说这些话时，满脸沾着坏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贬低八爷的意思，无外乎就是想说八爷这样的人实在是了不得。
　　八爷娶过一房太太，也就是八奶，大户人家的千金，姓刘，生下一独子，小名老拐。我们都叫他拐爹！我家先生娓娓说道。老拐不瘸也不拐，当地口语，就是调皮捣蛋的意思。可见八爷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跟他一样不是善茬。只是老拐不能如八爷所愿，不但善良，娶了三个老婆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这就为人们留下话茬：彭老八性子太硬，偏就是无后，积德哟……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八奶身体实在不是很好，小脚，弱不禁风，从不下地干活儿。但无论如何娇贵的富家千金，终究不能长久拴住一个野惯了的男人的心。所以，八爷对八奶的疼爱逐渐淡漠。八爷那个白发苍苍的儿媳无不深恶痛绝地道：你八爷最终还是栽在了女人手里，不该看上一个狐媚子一样的小寡妇……
　　“该死的女人！”她朝着一个莫明的方向，满嘴的诅咒。
　　我顺着八爷儿媳手指的方向，看到门前一望无际的麦田。麦田的旁边，有一口跟臭水沟没什么区别的老井。“那时正是插禾季节，一只绣花鞋漂了出来，那是你八奶的绣花鞋。顺着绣花鞋漂起的方向，又发现了尖尖的脚趾……可怜的失踪多时的你八奶，竟然被你家八爷活活害死了……”
　　“杀人是要抵命的！”我有些毛骨悚然。
　　“是该抵命来着，可他就是不承认自己杀人。”
　　我看到八爷儿媳花白的头颅在阳光的照耀下，摇来摇去，看来她对八爷害死八奶这件事是深信不疑的。我的眼前晃动着一些可怕的场景：身材高大的八爷拎起弱不禁风的八奶，把她如扔小鸡一样投入了井中，八奶喝了太多的水，就此毙命。
　　八爷的恶名就此传开。县太爷也拿他没办法，因他一再强调八奶死于自杀。都说八爷有能耐，杀了人居然能逍遥法外。没人敢再去轻易惹他，生怕哪一天他一不高兴杀了人，怕也是跟杀死八奶一样轻松，不予追究。
　　再后来，八路军来了。
　　八路军来过之后，八爷就开始倒了血霉。八爷说：“我冤啊，冤死了，我就要死在刘家娘舅爷的手里了，他这是加害报复的啊……”八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八奶的娘家兄弟，后来摇一变，成了县里执政团的风云人物……
　　据说八爷被关进牢里后，绝食，嚎叫，指天骂地，但终归无用。忽然有一天，竟然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到了。
　　有人说八爷性子太烈。也有人说八爷活该报应。
　　不知什么原因，八爷最终没被枪毙。瞎了眼的八爷虽然在后来的日子里吃尽了苦头，但他却一口气活到了九十多岁，可谓是寿终正寝。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1-11-7 13:5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