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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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对三叔的记忆,只有几次,有些模糊,有些清晰。
第一次是我在卫生院出院那天,我太小了,记不清天气状况,街上的人群,谁说了什么,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否还在吵架,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靠在三叔的背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感受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带来的一起一伏。
不是我记性真的有那么好,记得这些是因为三叔后来一有机会就会念叨,是笑着念叨的,他对我说,三女子,你晓得不,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肿得医生都不敢下药,再晚几个小时去就莫救了。于是,他会很详细地再次描述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我六岁,生了病,急性肾盂肾炎,肿得跟馒头一样。父母忙,无暇照顾也忽略了我这个每天背起书包往学校里跑的小女儿。三叔那时还未成家,他没事就往我们家跑,看到我的脸色“白晃晃的”,挽起裤脚按了按,一按一个坑,才大声喊,二哥二嫂,三女子不对劲,身上肿了。他们才着急忙慌地送我去了医院,住了几天院,又是三叔从医院把我背回了家。
之所以在时间上用“很久以前”,是因为我已经四十好几,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又因为三叔去世也快二十年,也是很久以前了。
我平时很少想起三叔,除非是有什么事触动了,也许是一篇记人的文章,也许是看到了县城医院出来的那条街上布告栏贴了讣告,也许是看到了三叔女儿朋友圈发的动态。
昨晚是农历八月十五,月亮不太亮,出来了一会儿就又钻进了云层,我没有等待月亮再次出来,看了一会儿书就休息了。
书是重庆一个作家的,其中一篇写到他的姨父,患了重病的姨父需要他的开导与劝解。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三叔,二十年前他也患了重病,也需要他的亲人们的劝解,而我不知道有没有像这位作者一样去劝解了他。
昨夜,窗外没有明亮的月光,周围也很安静。小区里种的那几颗桂花树开花了,香气裹在夜色里,混在空气里,从半开的窗户无声无息地飘进来,我失眠了,只有去努力捕捉那若有若无淡淡的香味。
三叔得重病那年,还不到五十岁,我是在县城一家亲戚的家里看到他的。准确的说,是在亲戚家的楼梯间,亲戚家在五楼,他在三楼的楼梯口,手扶着栏杆哭,他说,三女子,我还不到五十岁啊。
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租了一套老旧小区房,家里太小莫法招待客人,老家来了亲戚经常去县城的一位长辈家聚会吃饭。那一天,在楼梯间遇到了三叔。我手里拉着女儿,她才两岁,看见半蹲在地上抹泪的三叔,她害怕了,小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躲在背后。三叔的妻子,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我喊三妈,她用手擦着眼睛,一下又一下,说,还不到五十岁哦,咋个就得了这个病。我们在楼梯间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上上下下的人路过时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三叔在哭,三妈也在哭,三妈还在说,不晓得哪里去找钱治病。
我们最后还是一起去了亲戚家,那顿饭吃得很艰难,很多话都欲言又止,大家都往三叔碗里挑菜,说,多吃点。三叔吃了饭就回家了,我在三妈手心里塞了二百元钱,也是无话可说。
父亲知道三叔患了重病,他开始乱发脾气,想起哪个骂那个,也骂三叔的女儿。父亲说,要不是为了供她读书,三叔不至于那么苦累,也不至于得了病一直拖,这个病就是累出来的,拖出来的。
三叔算得上是个文弱书生,他读了初中,遇到文革,后来又去了农技班,技术不知道学到没有,倒是学会了拉二胡。农村里,文弱的人是没有人家瞧得上的,三十好几了才娶到了媳妇,生了两个孩子,生病那年,大女儿在市里上一所私立中专,小儿子还在读初中。
三叔的大女儿小名叫燕子,她去读书前,三叔征询过家里很多人的意见,也问过我,就是想弄清楚这个书值不值得读,读出来有用不,学费那么贵,一年几千块,如果读出来连工作都找不到那不是白读了?我们都不敢打包票,那时学校一毕业都是自寻出路,国家不再包分配,以后的政策谁也说不清楚,去不去读书还是要自己决定。
那一年的三叔,是我印象中算得上清晰的一次。我是十月份去的三叔家,燕子已经去读书了,三叔正在晒稻谷,他用了撮箕把屋里的稻谷端出屋外倒在晒坝上,再用竹耙撑开。他说,燕子读书的花费就靠种庄稼了,种粮食养猪,再去山里挣点钱,把这三年熬出去。山里的十月,农民最喜阳光,稻谷和玉米都需要晒透晒干,才能装在木柜里竹桶里,再慢慢地变成一块五块十块的现钱,用来对付日子。三叔只穿了白色的背心,他顾不上好好和我说话,要趁着这一股太阳把收回来的粮食晒完,他端着撮箕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堂屋和晒坝之间,满脸的汗水,牙齿咬得紧紧的。
那一次看到三叔,从没想到一年以后,他会生重病,以至于后来他生了重病,我总是想起那年十月的这一天,想到身穿背心满脸流汗的三叔还是那么健康。
三叔的病,应该是有征兆的。三妈是个话多的女人,只要一遇到我,即使站着也要说上半个小时的话,她要抱怨,三叔没出息了,家里没钱用了,两个娃娃用钱不晓得节约了,等等。抱怨中,也有她的担心,她说,三叔经常拉肚子,喊肚子痛,喊他去医院检查又不去,固执得很。三妈喊我劝劝三叔,去医院检查下,看看是啥毛病。我也劝了,三叔说,身体好得很,农村人,没那么娇贵,不要动不动就去医院。
燕子和我虽说是堂姊妹,但是我们相差七八岁,共同的语言不多,有机会遇到了,我也会告诉她要节约,家里供她读书不容易。
偏偏三叔最疼这个女儿,他说,人家女孩子有的也不能让燕子缺。为了挣钱,三叔还是去了山里扛木头。我二哥算是一个小的包工头,他一直不同意三叔去扛木头,说那个体力活,三叔那样的小个子吃不消,莫把命丢了。
山里有大树,城里修房制家具需要这些大树,那几年,只要办了砍伐证,那些大树都会被砍倒,锯成木条,一捆捆地往山外运。从山里把成捆的木条扛出来,扛到货车旁,也是农民们的一个来钱的路子,只要体力好,比种庄稼来钱。
二哥不同意三叔去扛木条,是有道理的,三叔个子太矮了,1.6米的身高,长长的木条只能拖起走。可是三叔要去,他找了父亲,说他可以一天少扛几转,人家扛五六转,他就扛三四转,总比没有钱挣好。
二哥说起三叔就摇头,他说,看不得,造孽得很。好几次走到半路上,都是他帮着扛回去的。二哥也在挣钱,也要扛木条,他看见三叔实在走不动了,只能把自己肩上的扛出去又返回去帮三叔。
我回村里,会经过三叔家,要去坐一会儿,临走时,给三妈一点钱,都不多,那时大家都缺钱,用钱的地方多,来钱的地方少。我和爱人正在为调到一起努力,也在为了能在县城有自己的房子努力。每一次给三妈一点钱,也是扣扣搜搜的,大方不起来。
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听到三妈说,三叔一天要拉好几道肚子,蹲厕所的时间越来越久。
三叔拉血了才去了县医院,并不是疑难杂症,症状很典型,检查结果也很明确,直肠Ca晚期。
三叔在市医院做手术,呆了一个月多月,燕子和弟弟还要读书,父亲安排了我大哥去医院护理他。大家都凑钱,三妈的娘家也凑了钱,不管有没有用,辛苦了半辈子,不进医院谁都说不过去。
我怕进医院,那里的氛围能让我战战兢兢。每每想到应该去医院看看三叔,我就给自己找理由,女儿还小,带的是毕业班,路途遥远。种种原因,我还是没有去医院,等到三叔出院了,我才去了他家。
三叔的家是一处老屋子,三间混砖结构的青瓦房,他的卧室在最后一间,屋后就是一条水渠,水很大,渠也深,一天从早到晚都听得见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后来那些疼痛的无眠的夜晚,三叔都是听着这些水声度过的。
我站在三叔的床前,看着床上那个被盖下只有一团的人,我不清楚三叔有没有看我,他是躺在床上的,屋里光线不好,我看不清楚,但听得见他的声音。我是和母亲一起去看他的,三叔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他喊母亲,喊了好几声,他喊,二嫂啊,二嫂啊,我还不到五十岁。母亲流泪了,我看见她抬起手去擦眼睛。母亲说,啥子都可以帮你,就是这个病莫法帮,疼也只能是你疼,莫想那么多,好好将息,慢慢养病。
说起来三叔是个苦命人,他们的母亲去世那一年,他才是个不到十岁的的孩子。磕磕绊绊地长大,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家,日子还没有过得轻松起来,又生了这样的重病。我听母亲说,三妈是她骗过来给三叔当媳妇的。三妈和我家隔了一条河,比三叔小很多。母亲去说亲时,那边问三叔多大了,母亲说,不大,二十多一点。母亲还说,三叔是读了书的人,通情达理,晓得心疼人。也不晓得是不是阴差阳错,三妈就嫁给了三叔,嫁给了一个穷家。
三叔和我的父母感情很深,燕子读书要我父母拿主意,他生病了也要找他们商量。他一声声地喊我母亲二嫂,喊得让人难受。
三叔做了手术后,状态好了一段时间,我夏天回去看他,那么热,他还披了一件棉袄。他在嗑瓜子,坐在一把躺椅上,除了瘦,精神还不错。他和我聊天,聊读书的燕子,聊燕子将来的男朋友,也聊地里的庄稼,说把三妈也拖累了,一个女人家家的天天在地里忙。
即使是这样,燕子两姐弟也没有辍学,三叔不允许,他说,他也不会再进医院了,不能耽误了他们。好在,虽然亲戚们都不富裕,也在帮这个家。只是我的父亲会抱怨,他说,如果老三没有那么累可能也不会得这个病。我母亲也说,家里太穷了,早点去检查也不会拖到莫法治了。
我不知道燕子是怎么想的,那一年,我也给过建议,喊她复读一年,考师范,费用低还好找工作,可她最终也还是去了那所高价中专。
可能也会后悔吧,人在困顿的时候,都或多或少会后悔,会假设,假如以前是另一种选择,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
我也不敢肯定,三叔的病和前面的选择有多大的关系,只是千万种的假设不过都是希望另一个结果,那就是三叔一直是健康的。
手术一年后,三叔还是走了,燕子还没有毕业,我也不在身边。
我在爱人的老家,那时,他的父亲也生了重病,比三叔提前几天走了。还没有手机,只有呼机。我们去小卖部回电话,母亲告诉我,三叔走了,喊我回去送送。母亲说,你三叔对你那么好,你要回来。我靠在爱人的怀里,眼泪鼻涕地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告诉母亲,这边的事还没有办好,我回不去。
后来,我听母亲说,三叔知道他要走了,给他请了匠人做棺材,他和匠人们聊天开玩笑,还喊不要偷工减料,不然他在里面睡不舒服。听不得这些话,听得人眼泪不住地掉。
三叔没有遗像,燕子还很小的时候,他带着燕子照过一次,我们能看到的也就是那时候的他了。那时候,三叔还很年轻,嘴唇上有短短的胡须,鼻梁高高的,皮肤白皙,是个好看的人。
三叔离开了快二十年了,我好像已经渐渐地淡忘了他,燕子姐弟也有了自己的家,比三叔富裕,他们的孩子将来应该也不会遇到燕子读书那会的选择。
今年的中秋,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位重庆作家的文章,我想我还是不会想起三叔来。一想起他,脑海还是那张相片上的样子,精神、健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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