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缤纷90】尘归尘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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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熟了,鹅蛋大小,裹着青壳坠在枝叶间。男主人敏捷地爬上高大的核桃树,叉开双腿站在树杈上,手中一根长竹竿在枝桠间挥来舞去,核桃纷纷落下,砸在地上,滚进草丛。最后一个核桃落地时,背着背篼,拿着镰刀,站在不远处观望的女主人走到树下,低头弯腰,仔细搜捡核桃……
打了核桃,核桃树一下子就老了,残枝间的绿叶没了水分,像皱巴巴的老人的脸。风夹着凉意吹过来刮过去,核桃树叶一夜之间就枯了。枯叶大多呈焦糖色,火一点就能着。偶有一片亮眼的明黄,也布满焦糖色的斑块,稀稀拉拉地挂在秋风里,摇摇欲坠。与其它依旧翠绿的树叶相比,核桃树叶最先把秋写满大地。
集市上,装着鲜核桃的蛇皮口袋排成长龙,每根口袋前围满了人,蹲着的,站着的,弓着腰的,挑挑选选后提着鼓鼓的袋子满意而归。
每年核桃成熟时,父亲一大早打来电话:给你带的鲜核桃,司机到了给你打电话,你去拿一下。我爱吃鲜核桃,提回家,捡一盘,砸开鸡蛋大小的核桃光光,剥掉硬壳和皮,露出雪白的果仁儿,入口滋润,清香。碎核桃壳被我和进泥里,用来栽兰草。吃不完的鲜核桃晒干,闲时剥了,炸核桃酥,或将核桃米子炒熟,碾碎,蒸花卷儿。干核桃仁的皮剥不掉,有点淡淡的涩味,去掉涩味最理想的吃法是小时候那样:沿着火塘边放一圈干核桃,我们姐妹围着火塘而坐,火苗红红,映着我们的笑脸。我们抢火钳,翻烤核桃,核桃外壳烤成焦黄色,核桃仁就熟了,那香味儿,馋得人直咽口水。拿一个烤好的核桃,滚烫,不停地在两手间倒腾,再使劲儿往地上一甩,核桃壳裂开,剥出核桃仁,丢进嘴里,酥脆,唇齿留香,香味久久不散。剥掉的核桃壳和隔心木堆积起来,丢进地里当肥料。就这样,年复一年,核桃叶、核桃壳、隔心木……源于自然又回归自然。
八九十年代,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家中开销,除了养蚕、养猪,就指望着卖核桃。每到核桃成熟时,家家户户都会上山到玉米地里把核桃打下树,背回家,在屋角堆成一座小山。晚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全家总动员,一人一根小板凳,围着“核桃山”而坐,用镰刀剥离包裹着核桃光光的青壳,核桃光光装满一个又一个箩筐。第二天一大早有贩子上门收购。村子里,男女老少的双手都被核桃青壳的汁水浸染得黢黑,指甲缝隙都是黑的。那时,没听说过有谁打核桃掉下树。三年五载,偶有一人从核桃树上落下来,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干脆在地里多趴一会儿,再吃力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回家,静养两三月,人又活蹦乱跳的了。
现在,中青年都外出打工,村子里留着的大多是老弱妇孺,打核桃的老人常有掉下树的,有人绊死,有人绊残,有人绊伤,加上核桃的价格越来越低,一到核桃成熟时我就打电话,再三叮嘱父母:千万莫上树。实在觉得可惜,就站在树下用长竹竿敲几下,能打几个是几个,打不到的就算了。回家我拿两百块钱买成核桃,你们俩吃不完。村西头的张寡妇上山打核桃,落到树下,脑壳磕到石头上,被发现时血都流干了。村东头的王老汉,打核桃从树上掉下来,爬了半天才摸到手机,打电话给邻居,邻居把他送到医院,命保住了,至今瘫痪在床,女子女婿再也莫法出门打工,天天在家照顾他……
父亲嫌我唠叨,不耐烦地说,晓得了,晓得了。父亲七十多岁的年龄,六十岁的面容和身板,说话嗓门儿大,中气十足像敲锣。
去年秋天,七十六岁的父亲趁母亲背着核桃回家的空档,拿着竹竿,悄悄爬上树,一只脚踩着树杈,另一只脚踩着一枝碗口大的干枝丫。母亲把一背篼核桃倒在院墙边,转身刚走到屋后田埂边,看见父亲像一枚熟透的核桃,从高高的核桃树上落了下来,掉进田里。母亲飞跑过去,稻子被父亲打倒一大片,父亲仰面朝天,睡在稻子上,四肢叉开,像个大字。母亲跪在田里,双手拼命按压父亲的胸脯,直到父亲吐出一口气来。苏醒过来的父亲仿佛走远路走累了,吐出的那口气变成一声长长的呻吟。接到母亲的电话,听见母亲颤抖的声音变了调,我的头轰得一下就大了。匆匆赶到,和母亲把父亲扶了起来。父亲摇摇晃晃吃力地站了起来,没动。我和母亲站在父亲两边,挽着父亲的胳膊,也立着没动。蓝天下的稻田中间,分明还留着一个父亲:父亲像一块印章,将自己的整个身躯印在了稻田里。我抬头,瞟了一眼石头砌成的一丈多高的地埂,还有地埂上那棵一丈多高的核桃树,心里塞满茅草似的,堵得慌,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父亲想走,却迈不开步子,整个身子像秋风中的核桃叶,挂在枝头,颤颤巍巍。他的双手不停地抖动,两腿打着闪闪。我焦急地问他,头疼不疼?能走不?手杆能动啵?……父亲是恍惚的,一个字也没回答,他双眼无神,没了灵魂一般,木然地,艰难地抬起一只脚,又无力地放下……
父亲被我们送进了县医院,他的肋骨断了九根,左脚、左边的锁骨、左手臂骨折……在县医院同一病区,住着五个老太爷,他们都是打核桃时从树上落下来的。同病房一个老大爷不停地呻唤,他儿子望望我们,又看看老大爷,自言自语:喊你莫打核桃莫打核桃,你不听。这下打成金核桃了!如果疼痛是背背子,我能替换你就好了。我晓得你疼,你还是要小点声,莫影响别人休息……
出院后,父亲走路一拐一拐的,什么农活都干不了了,成天泡在药罐子里也不能减轻身体的疼痛。父亲掉下核桃树时,把他的健康也掉在了那块稻田里。我能做的就是牵着他的手,领他不停地进医院,出医院,带回大包小包的药。我找出两个干核桃,让父亲捏在手上不停地转动,希望他多动手,少一点木讷与疼痛。
父亲像一棵掉光叶子的老核桃树,愿意或者不愿意,终究和大自然的草木一样,会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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