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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缤纷93】丑嫂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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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嫂

                                                                      张传华

    大哥结婚那年我七岁,腊月,嘎嘎冷,飘清雪,送亲的赶大马车来的,说是离我家三十里外,三十里,我想像着天边那么远。

    大约十多个人,一个个冻筛糠了,下车,跺脚,嘴里嘶哈冒着热气。大嫂最后一个下车的,她穿红袄绿裤,头上扎着红头巾,很喜气。我扒开人群往她跟前钻,大嫂前门头后勺子,小眼睛,深眼窝,小头小脸,最揪心是她的脖子,细的好像撑不起来她的脑袋。右肩膀好像被什么拽着,向下侧楞着,走路猫着腰,像随时都要绊倒似的,我有点着急,想给她扶直。因为冷她缩成一团,显得更加瘦小。待客的大声一吆喝,递脸盆的,脸盆里有镜子、雪花膏;递红包裹的,陆陆续续接过来。父亲满脸堆笑跟大嫂的娘家人挨个打招呼,天冷啊快进屋什么的,母亲捣着小脚跟着附和,大哥也笑脸相迎,但那笑里总有一丝苦不经意间泄下来,秀珍姐忽闪的笑眼从我眼前掠过,我的心被什么微微剜了一下。

    进洞房,大嫂坐在大新被子上,脸盆盛上水,放入分钱,大嫂抓福,抓的分钱越多福就越大,我看她好像没舍得抓太多,是想把福给大哥留下吧。接着挂幔子。吃饭时我还看见娘家人偷了碗和筷子,碗筷走半道是要放到车底下压碎的,说是压婆婆的嘴。娘家人走了,刚才还围着大嫂转的娘家人现在就剩大嫂一个人了,好孤单,大嫂哭,我也跟着哭。母亲也偷偷抹泪。我看见大哥跟客人喝酒了,那是大哥第一次喝酒,他一扫刚才的苦笑,脸色沉郁和他的伙伴推杯换盏一杯接着一杯。晚上,伙伴们搀着他进洞房的。我幼小的心里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欣喜里总有那么一丝丝疼搅着。

    大哥自打被乌兰浩特市一中录取没去上,整天不说话,白天下生产队干活,晚上不知从哪弄来的书点油灯看,灯光映红他英俊的脸,时而微笑时而流泪,书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看完塞在箱子后面。

    大哥长到二十来岁已是一表人才,可时代的微尘山一样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广播喇叭里喊着父亲的名字,日子像无边的黑夜看不到一点光亮,大哥的婚事没有着落。

    那年春天,天气晴好,我在大门口摆家家,太阳晒得后背暖暖的,大门口柳树的叶子嫩绿油亮,微苦里带点清新。秀珍姐姐甩着大辫子冲我使鬼脸,秀珍姐可是村里一等一漂亮的大姑娘,我蹬蹬蹬跑过去,她把住我往我兜里一把一把塞山杏。

    父亲托堂叔去秀珍姐姐家说媒。

    “要说小伙子嘛,论长相,个头,干活,过日子都不差,那我也不能把我家秀珍扔到火坑里,她叔,告诉老张家,死了这条心吧!”叔叔回来传了秀珍妈妈的话。

    大哥蒙上大被,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父亲母亲唉声叹气。

    父亲又托媒人相了一个外村的,矮个,黑黑的,一般人,可人家还是不同意。

    有媒人来介绍村里的二丫头,父亲气得直咬牙:“总不能找个傻子吧!”

    一个河南老乡来说媒,姑娘也是河南人,说不嫌成份。大哥去相亲,回来一句话不说,倒头睡了。

    换盅的日子定下来了。

    那天,天阴沉沉的,飘几片雪花。她们赶着马车,来挺多人。我挤在人缝里偷看。

    “妈妈,哪个是大嫂哈?咋都那么丑!”

    妈妈捂住我的嘴:“不许乱说!”

    大哥接未来的大嫂来家。大哥照样找伙伴玩,回来就看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转年冬天,结婚日期定好了。彩礼过完了。

    一天傍晚,天冷极了,大哥从未来大嫂家回来,说大嫂的娘家又要三百块彩礼钱,送到就结婚送不到不给结。还听说大嫂不知道有什么病。

    为大哥结婚,父亲已向亲戚邻居借遍了钱和布票,如今还去哪借?父亲抓起笤帚一把摔在炕沿上,笤帚篾子满屋飞,没见哭过的父亲老泪纵横......

    二哥说:“哥,不愿意就黄了吧,搭钱就搭钱,咱再挣!”

    “那搭得更多!”大哥一脸的无奈。

    大哥自打结婚,长个坏毛病,晚上串门子,不是给刘二哥家编筐,就是给高大哥家窝鸡蒌。

    我每天跑大嫂那待半夜。我喜欢大嫂的新被子,软乎乎;我还喜欢大嫂给我讲故事《狼娃砍柴》《小石头》……那些故事在我的脑子里像长了翅膀一样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没出半年,大嫂病了,肚子疼,卧床不起,瘦得肋骨一根是一根。大哥带大嫂到处看病。扎火针,一拃长的银针烧红,扎到肚子里驱寒。找中医,把脉,喝汤药。母亲愁眉不展。

    大嫂怀孕了,妊娠反应厉害,整天呕吐,炒菜的油烟味诡异,专门往大嫂鼻子里钻,随之是她撕心裂肺的嗷嗷呕吐,我看得呆了,难受得也跟着往出哕,大嫂一直吐到生完孩子。

    那年深秋,母亲得了急病一夜之间离开了我们,烧五期的那天,大嫂生大侄女。大雪纷纷。大侄女取名雪梅。孩子百天大嫂抱孩子去照相馆给孩子照相,人家问:“这孩子是你的吗?”

    “是呀!”听出了弦外之音,大嫂补一句:“俺孩儿她爸好看!”

    二哥说媳妇时赶上唯成份论的边缘,高不成低不就。父亲又托了一个又一个的媒人,大嫂桌上桌下侍候,七碟八碗端上来,父亲递烟倒酒陪着笑,二哥二十八才找到可心的二嫂。大嫂一共答兑了一个弟三个妹结婚。

    那年冬天的夜里,大嫂喂孩子奶,睡着了。蜡芯烧没,倒在蜡水儿里,连到了棉裤,火燎着了裤腰,满屋子棉花烧着呛人的浓烟味。睡沉的大嫂浑然不知。大哥从外面回来,抱出孩子,搡醒大嫂。从那儿以后,大哥再也不窜门子了。

    大嫂连生三个孩子,一女两男,各个大眼睛双眼皮,方方正正,虎头虎脑儿,大哥干完一天的活,吃完饭,躺炕上,一只手托孩子背部,一只手托孩子屁股,挨个上下举:“歪胯牳牛下好犊,歪胯牳牛下好犊……”举一下,说一句,直到累得举不动为止,随后是大嫂嗔怪地打去,半哭半笑着干活去了……

    说也怪,大嫂生完孩子,病全好了,一天天硬实起来,一天到晚不闲着,给一大家子人做饭,洗洗涮涮,中午也不歇,孩子睡觉,她莳弄园子。

    父亲老了,吃不惯干饭,吃两口就撂筷。

    “爸,吃不惯?”大嫂自己顾不上吃饭,转身给父亲再做,父亲接过碗,尝一口:“嗯,嗯!”

    “爸,把衣裳脱下来我洗洗!”

    “爸,试试棉袄肥瘦,不合身我改改!”

    父亲去世那天,大嫂瘦小的身影跑来跑去,和大哥张罗父亲的后事。

    女儿一周岁,爱人去呼和浩特学习,我要自己接送孩子,还要跑七八里外的村校上班,孩子生病,我一宿宿不睡觉,一段时间我病了,严重失眠,心慌胸闷,浑身无力。我请假回到大哥家。那是我唯一的避风港。大嫂一边忙家务一边帮我带孩子。有一天,大嫂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巫术(我认为是巫术),端一盆清水,从门口退着边走边撩水,唤着我的小名,“小妮儿回家,小妮儿回家……”直到我的头顶,再把水点到我脑门上,等我再看大嫂时,大嫂已是满脸泪水说不出话来……

    女儿戒奶已是第三回了,每次都熬不过第三天,总是被她的哭降服。这次非戒不可了,我喝中药,怕对孩子不好。大嫂抱着女儿白天窜门,哄着她玩,给孩子做各种吃的,可晚上就难熬了,怎么也抱不住,哇哇大哭,张着小手,挣脱大舅妈往我怀里扑,眼泪一窜窜的掉,我舍不得,也哭,几次想抱过来,大嫂不让。女儿哭了七个夜晚,大嫂七天晚上没睡觉。女儿奶戒了,晚上,我拍拍手:“来跟妈妈睡觉觉!”女儿撒腿就跑扑到大舅妈怀里。

    我们姐妹四个的孩子十多个全往大舅家跑,拦都拦不住。

    “大舅妈包的饺子好吃!”

    “我愿吃大舅妈炸的麻花!”

    “我找大舅家哥哥玩!”

    “外甥外女是姥家的狗,吃完就爬走!”大嫂话是这么说,却是满心的喜爱。

    一九九五年冬,年跟前了,工资一点开不回来,学校分了一些大米、黄米和酒。黄米里有好多沙子,得淘很多遍才能吃;大米有股六六粉味,吃不了,又不舍得扔掉,我用清水一遍遍冲,磨面蒸了发糕;酒,仔细的老师都换了钱,我家先生都喝了。眼看着过年了,一点年货没办呢。那天,是腊八,天冷极了,大哥大嫂来了,大哥把马车停到院子里。大嫂开始从车上拿东西“这是五花。”“这是后丘。”“这是排骨”“猪头”“两个猪蹄儿,过年了,吃个全合!”“这是汤子面,这是黄米面,吃的时候别混了!”大嫂絮絮叨叨,一边往屋里搬,没杀猪也装了大半缸。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家没有把我当水儿泼出去,就像小时候,大哥领我过河,看我迈不过去,大哥总是把我抱起来。

    东沟,有两座房子是生产队养牲口的地方,生产队解体大哥买了下来,大哥把房子里外修整了一下,盖起大羊圈。小屋西边的小河常年流淌。

    养羊很辛苦,冬天,大哥早早赶羊上山,大嫂在家捡秆,捆上,堆垛,打扫羊圈,给羊羔舔料,饮水,个别双羔或弱一点的圈出来喂牛奶,扫院子,拾掇家,一刻不停。大哥放羊进家热腾腾饭菜做好了,喝杯酒,暖暖身子。

    有一回,大哥去20里外的地里拉玉米秆,下午才回,大嫂放羊去了,大哥又累又饿,脱下大衣,打开锅盖,热腾腾的饺子在锅里,还有他爱吃的鱼,多少的辛苦和劳累都化在热气里了。

    大哥放羊腿勤快,羊膘好,加上大嫂伺候得精心,羊羔成活率高,日子过得富富有余。

    东沟有村民的地,常有村民莳弄地或放羊,大哥家成了村民的驿站。“来来,晌午别走啦,在家吃!”大哥往屋拽,大嫂忙着炒菜。

    跟大哥一起长大的刘二哥不幸得了胃癌,儿媳妇又得了白血病,大哥和大嫂一商量拿出6000元帮助他们,从不言还。

    新年团聚,我坐大嫂身旁,夹块鸡肉给她:“大嫂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不爱吃,你大哥爱吃!”大嫂扭捏着。

    小时候,我知道大哥爱吃鱼,大嫂不爱吃鱼,现在,我知道,凡是大哥爱吃的,大嫂都不爱吃。大嫂把好吃的放起来,留着给大哥,放长毛了也不舍得自己吃一口。

    大嫂今年六十六了,大年初六,一家人要给大嫂热热闹闹过,大哥打电话要我买些菜,刚刚买完,大哥又打来电话要买大嫂爱吃的蘸酱菜,我买了苦苣,茼蒿,黄瓜,生菜,小葱,又选了一个萝卜,圆溜溜,碗口大,绿头白根,切开,紫色瓤,汁液充盈,甜滋滋带点辣,脆生着可口。端上桌,蘸大酱,大家都说,好吃,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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