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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芳菲】村后的山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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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后的山

       就叫后山。不远,村子坐落的地方,就是山麓。
       夜静的时候,能听见山上的动物叫。后山有许多的动物,兔子、狐狸、野猪、狗獾、黄鼠狼以及鸟类、蛇类。就数狐狸的叫声最大,听得最清楚。狐狸的叫声很难听,带着瘆人的长调:“呜——呜——”应该是扬着头叫的,声嘶力竭。狐狸喜欢夜间觅食,交配,怕人上山惊扰,鸣叫可能表示某种意思。白天基本上听不到山上声音,噪音盖了。但放爆竹的声音能听到。山上有墓地,一年四季时有爆竹声,清明、冬至,以及一些人家的悲伤日子。而比放爆竹还响的声音,自然更能听到,比如开山放炮。
       田地实行承包责任制后,男人们有了大把的闲余时间。那时还没有人想到出去打工,没有这个概念,但搞钱的心思有了。村子里几个闲不住的人在一起嘀咕,凑点子,看怎么能搞到钱,让日子红火起来。劳动人凭力气挣钱,扯着扯着,就想到了开山炸石头。
       后山除了长草、长树,还长石头。石灰岩,硬得很。石头没草多,却比树多,几乎漫山都是。有些地方石头密密麻麻缠在一块,叠在一起,都看不到泥土。有些地方即使看不到石头,但扒开泥土下面就是。石头的形状各种各样的,有些因为像人,像动物,像生活中的物件,还有了名字。比如母子石,老虎石,老鹰石,磨子石……很多,数不过来。这些名字什么时候起的,什么人起的,不晓得。我们从小就喊,父亲说,他从小就喊,爷爷说,他小的时候也就喊,说明喊了好多代。村里许多上辈人的名字渐渐都被忘记了,而这些石头的名字却一代一代传下来,忘不了。石头比人长寿,一直活在世上,成了村子永恒的邻居。
       可村里人却在打着“邻居”的主意。他们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开山炸石头能搞钱。田地承包后,粮食不愁吃,余钱盖房子的人家多了起来,石头是最好的砌墙材料,肯定能卖掉。大家越想越觉得这事做起来有赚头,而且钱来得快,就推举我三叔领头干。三叔当过工程兵,以前在部队上开过山,和炸药打过交道,熟悉这个事。于是,置办了钢钎、铁锤,申请了雷管、炸药,一伙人就上了山,也不问山上的石头乐意不乐意。他们忘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古话,就想着钱。
       我大爹倒是提醒过三叔他们,说炸不得的。石头长在山上,就是山的骨肉,炸了石头,就伤了山,对村子不利。当初老祖宗选这个地方住家,就是依靠山的护佑呢!可三叔的话他们不听,还说靠山吃山这也是古话。钱的诱惑自然比大爹的话起作用,哪顾得了许多。我估计,这个时候大爹就是说有山上有神仙,不能得罪,他们怕也是听不进去的,照样会上。
       开山炸石头不是什么难事,主要是在石头上打眼,有力气就行。三叔做示范,怎么掌钎,怎么扶钎,怎么砸锤,怎么装炸药、安雷管,时间不长大家都会了。从此,后山多了叮叮当当打炮眼的声音,多了开山放炮轰隆隆的声音。炮炸起来比放爆竹响多了,响起来窗户纸都颤抖,耳朵门都震动,小鸡、小猪吓得到处乱窜。人也怕,唯恐石头落到村子里,炮响的时候常常被空中飞来的麻雀吓得一惊。
       能搞到钱,三叔他们炸石头是一身劲。采石的塘口越开越大,越开越深,几年下来成了一个大窟窿。站在山顶往下看,像个峡谷,看久了头发晕;站在山脚向上望,壁陡成崖,生怕挂在上面的危石倒下来。老鹰在空中盘旋都不敢靠近塘口的方向,想必它一定看到了下面可怕的情景。老鹰可能不理解,好端端的一座山,怎么就凹下去一个深深的豁口?树没了,石头没了,不像是山了。
       是的,不像山了。人脸上有块疤都难看,山豁了一处大口子自然也难看。原先后山很漂亮的,无论哪个方向都是圆鼓鼓的,丰满得像个发福的小媳妇。春夏的时候几乎一山的青翠碧绿,深秋的时候浅绿中跳着一簇、一片的红颜,大雪的时候树白、石头更白,四季都耐看。可是采石塘口这一开,山破了相,不上看了。有次我回家,远看,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山却不像原来的山,感觉很不舒服。
       特别是大马石和小马石被炸了我心疼不已,像失去什么心爱东西永远寻不回来的感受。那可是带给我多少快乐的一群石头,如同我们很要好的玩伴。小时候,我们上山就喜欢到那群石头里玩,其中两块石头特像马,一大一小,大的在前,小的在后,中间是许多说不出像什么却又觉得像什么的石头。我们常常骑在大马石和小马石以及这些被各人喊着像什么的石头上,高声叫着“得儿——驾!”做着和马一起驰骋奔跑的姿势,很是兴奋。大马石和小马石没了,就等于我们的美好记忆没了具象,没了落处。大爹他们老辈人的记忆,也没了具象,没了落处。而下一辈的人,以后连这种记忆的机会都没有了。
       还有那片桃树林和那棵银杏树也没了。就在大马石和小马石的上边,为了开塘口,炸土层下面的石头,三叔他们把桃树林和银杏树都砍了。
       桃树结的是扁桃,我总觉得开的花也是扁的。其实,是花比一般的桃树花要大些,重瓣,显的。桃花开的时候,那片山坡像是落了云彩,从老远看,村子叠在桃林前面,像画一般。走近桃林,一簇一簇的粉红把视线都染成彩色的。桃林里有许多冒出土层一点点的石头,正好做了垫脚的东西,站在上面就能够得着树枝上的花,闻着喷香。喜欢,却舍不得摘。不是怕山场的人骂,是等着花结桃子偷着吃。桃子熟的时候,我们就去骑大马石、小马石。玩石头是假,偷桃子是真。瞟山场的人不注意,就钻进桃林摘桃子,然后躲在石头缝里啃,开心得很。桃林没了,想想就觉得可惜。
       更可惜的是那棵银杏树砍了。当时人没那个意识,要是现在肯定砍不掉,有人管的。很粗的一棵银杏树,长在桃林中像一杆大旗,山风一吹发出猎猎的声响。大爹说,他小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么粗,这么高。也就是说,这棵银杏树比大爹的年龄大得多。究竟有多大,没人说得清楚。前几年村子张姓族人修家谱的时候,在老谱上无意中翻到有记载这棵银杏树的文字,说是清朝开始的时候栽的。几百年前那地方有座寺庙,属于庙树。
       这样一棵树,在后山长了那么多年都没倒下,却被三叔他们为炸石头掏塘口给砍了,这比开山放炮好不到哪里去。这棵银杏树和山上的石头一样,也是看着村里好多代人长大的,也是村子的邻居。也可以说是村子人的祖先。生命就是从森林里起源的,人类从树上走下来才创造了文明,才建立了繁荣的物质社会。面对这样的古树,三叔他们就忍心砍吗?
       砍这棵树的时候,我不在现场,不晓得银杏树淌血了没有?流泪了没有?树也是有血有泪的,轻易不流,伤感至极才流。倘若在现场,我也会流血流泪的。脸上不流,心里都会流。银杏树没了,以后村子宗族修谱都没得记了。
       放炮声每天依旧,成了后山持续的疼痛。夜晚,村子几乎听不到山上其他动物叫了。许多动物可能被放炮声吓得跑到其他山上去了,或是钻进洞里躲着不敢出来。只有狐狸还在隔三差五地叫,狐狸胆大。   “呜——呜——”的叫声里多了几分抗拒和愤懑,忧怨和凄惨。人没惊扰它们的好事,放炮声惊扰了。听到这样的嚎叫,是没人愿意上山的,连吵夜的小孩都不敢哭了。白天时常还能听到爆竹声,尽管没有炸石头的声音响,但总让人联想到开山放炮炸石头,每个人心里都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担心。
       塘口底下那条路越伸越远,一辆辆板车从这条路把石头运下山,再运向各个建筑工地。那些年,不仅周边新盖的房子全是后山石头垒的脚,砌的墙,就连几十里外的地方盖房子都来后山拉石头。还有许多的围墙、坝埂、路基,也选用这儿石头做材料。石头很吃香,几年下来,三叔他们一批开山人赚了不少的钱。
       但也付出了了惨痛的代价。开山是赌命的活,塘口上的人时刻都有掉下山崖的危险。尽管都系了安全绳,可总有不小心的时候,总有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祥海叔就掉下去了,牛秃哥也掉下去了,两个人都死了,死得好惨。喊声,哭声,村里都听到。听得人心一揪一揪的,跟着风流泪。
       听说牛秃哥死了我很伤感。牛秃哥比我大不了几岁,小时候我常跟他后面玩,待我很好。我书念下去了,后来上高中考大学。他书没念下去,就跟着三叔炸石头。书没念下去是因为他没考上高中,没办法。上山炸石头完全可以不去的,找其他事情做也能搞到钱。跟着三叔把山炸坏了,把自己也炸没了。真不值得。我在心里有些怨怪三叔,牛秃哥的命可以说就丢在他手里。
       三叔也差点死了。那天出现了哑炮,他去排除。炸石头就怕出现哑炮,半天不响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必须及时排除,否则始终为隐患。三叔排除过很多次哑炮,都没出事,但那天出事了。任何事情都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情况发生,情况发生了,一次就受不了。三叔刚用耳钎去掏炮眼,导火线就冒烟。三叔晓得不好,转身就跑,但来不及了。幸亏炮眼炸药装得不深,石头没怎么炸开。但也把三叔一条腿炸断了,三叔立马晕过去,在昏迷中检一条命。
       大爹跺跺脚,又说山不能开,石头不能炸。可就这样,伤人丢命接连二三,还是没人听。三叔不干了,其他人继续干,像赌钱,赌红了眼。要不是砸死一个人,或许后山的石头还会继续开下去。砸死人了,政府追究下来,不得不歇。
       那次放炮,一块比鸡蛋小不了多少的石头竟然飞出半里路外,落到山北的小学里把一个学生砸死了。这算出了大事,家长闹,社会反响也很大,政府这才出面取缔了采石的塘口。正好,这时打工潮热起来,这伙人就势出去打工挣钱,于是,后山这才没了放炮声。
       歇得算是及时。要是再开,说不准还会出什么事,山上的许多树还会被砍掉。至少山腰那片茶树保不住,塘口往上移动离茶园不远了。
       后山的茶树不多,做出来的茶叶却好喝。当时在山场接受“再教育”的杨教授是茶叶专家,他说后山的茶叶比西湖龙井一点不差些。西湖龙井当时我们没喝过,不晓得什么味道,但后山的茶叶村子人都喝过的,确实好。泡出来的茶水碧清的,还带着淡淡的绿色,好看。喝起来有小兰花的清香,吃过鱼后喝口茶,嘴里的腥气都没了。可惜后来杨教授落实政策回省城了,和田地承包差不多的时间走的,要不然他可能会把后山的茶叶精制成名茶,像西湖龙井一样好卖。当时他这样说过。
       其实,后来杨教授回来过,九十年代后期。回来不是为茶,是为其他事情。但我们当地人还记得杨教授说过的话,就请他回到山场看看他当年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就着机会让他为后山的茶叶指点一二。当年那片茶园已经扩大了很多,半边山都是。杨教授看了看,又喝了山场泡的茶,皱起了眉头,说后山的茶叶品质变了,没有了以前那种嫩香、鲜醇的独特味道。杨教授还记得当年他喝过后山茶叶的口感。于是就观察,几圈转下来最后说,是开山采石的塘口破坏了山的环境。茶树是很娇贵的一种植物,对环境要求特别的讲究。山口敞开了,风进来了,雾气没了,茶叶变质了。杨教授是茶叶专家,他的话大家自然信。于是就怪当年开山采石的,说把好端端的山炸坏了,糟蹋了环境,茶叶都变味了,害了后辈人。
       这是后话。其实,当时村子就感受到了塘口留下的害处。
       打工的人走了,村里清静了许多。没人开山放炮,后山也清静了许多。于是,动物又多了起来,夜间又能听到它们各种声音的鸣叫。不过,到了寒风凛冽的时候,叫声里似乎多了一丝冷揪揪的感觉。因为那座塘口,山变得寒冷了。没有了草皮遮盖,没有了树木遮挡,等于敞开着山门,风直灌到山上。动物对气候的变化很敏感,山对环境的变化也很敏感。
       寒风呼啸的日子多起来。村里忽然听到了一种比动物寒叫更可怕的声音,带着呜咽,带着尖啸,有人啼哭的声线夹杂其中。这种声音比狐狸的嚎叫更瘆人,听着头皮发麻,心跳加快,恐惧得很。
       特别是阴天起北风,风越大叫声越大,一阵阵的。白天还好,夜里小孩的头都不敢伸出被窝,大人也睡不着。都在议论,这是什么声音,从未听过。大爹活了八十多岁,也说没听过。莫不是山上来了什么动物?或者是什么鬼怪?却都不敢上山看,风一阵紧似一阵,即使不怕动物和鬼怪,也怕风把人刮倒。
       有人听出来方向,那瘆人的叫声是从采石塘口发出的。这就有人想到了祥海叔,想到了牛秃哥,说定是那两个死鬼在叫冤。这一说,许多人就信了,心里更怕。不敢去看,上山都绕着塘口走。祥海叔和牛秃哥家人就去塘口烧纸,放爆竹。
       大爹又说话了,山不能开的,石头不能炸的,非不听。这下好了,村子不得安宁。说着就叹气,原先不开山炸石头的时候,村子安安静静的,哪有这许多的麻烦事!
       确实,自然界许多东西,是动不得的。山也好,河流也好,哪怕一片沼泽地、一片灌木林也好,都是随着时间、气候等诸多因素逐步形成的,成了固定的物象,对人类有好处。冒然破坏这些东西,就会影响自己的生存环境。      
       那时我正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听到这个消息很好奇。念书人自然不相信鬼怪之类的东西,于是就去采石塘口看。我学数理的,一看就晓得,是风在作祟。由于塘口很深,像一个大山洞,风吹进去,与塘口的崖壁产生了物理作用,声音是来自物体振动产生的声波。声音再经过塘口特殊环境的摩擦和旋流,所以显得尖啸,而且不断变着声调。当时炸石头为了村子安全,塘口是斜着向北的。所以刮北风的时候,塘口正好对着风的方向,于是,特定的气流遇到特定的环境产生了特定的声波现象。
       村里许多人听不懂我的解释,也不大相信我的解释,还是相信是死鬼在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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