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痨母亲
2022-01-18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去看望母亲,坐下不一会儿,她竖起大拇指,人家说我是这份的,贞洁守得好。
她指名道姓,不要脸,还再找老头。她年轻的时候跟着别人,生过一个丫头,丫头后来死了。
母亲啜泣起来,下辈子不当妈,当个蚂蚱漫地跳,当妈挂心肝。
我说,妈。
她不哭了,惋惜的样子,家狗咬家羊,你二姐说你三姐坏话。你的嘴要严,有的人满嘴流油,尽胡说。母亲叫我好好听,我答应着,却四处看。
一束光线里漂浮那么多微小的尘埃,没有来历,没有去处,只是一种状态,自知或不自知。一个投影打过来,遮挡了光线,这些微尘不见了。没了投影,微尘又现。一盆绿色的植物,每次看它都要顶到顶棚了,几年了还没顶到,但总惹人这么一说。一片叶子被摘掉铺在盆土上。它会烂的,不会变老。窗外的山和树斜过来拐过去,归天所有吧,看起来自行其是。
母亲扒拉我,问我讲到哪里了,她说她刚才上了一次厕所。我一直眼看着母亲,竟然没发现她上了一次厕所。我说,发生疫情了,你知道吗?她说,知道,看电视了,都戴着箍子,就是口罩。你们别怕,自管来看我。该死的兔子跳不出萝卜锅,该死的和尚跳不出庙门。在树的难逃。在树的难逃啥意思?算命先生说一个人必定让人杀死,这个人就逃到一棵大树的树洞里藏起来。偏巧来了一个练刀的,照着大树砍,不想把那个人砍死了。
母亲接着说,龙多四靠,你们不要那样。别看我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她拿起一纸药物说明,叫着大弟的名字说,早上我让他念,他看半天儿说了句,这么小的字谁认清楚了?哼,不认识字就说不认识字。我就会念,人工牛黄。母亲说,她早上吃的是挂面,破烂菜。忍着吧。早年有一个张百忍,啥事都能忍……忍来一个大金人。
减衣增福,减食增寿。我打断母亲,妈,我给你洗洗头,然后给你洗衣服。她说,先听我说话。
话不能拿起来就说,惹事。管得严的时候,你姥姥的干妹子说食堂饭有沙子就被抓起来了,禁不住打,回家喝药了,折腾得把地挠个坑,一个多小时才死。母亲停住了,张着嘴,含着舌头,眼睛往深处看。
我想起前苏联特殊时期的一个笑话。
两个陌生人坐在一列火车的同一个车厢里,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其中一个突然跟另一个说:“你操过狗吗?”另一个很吃惊,应道:“没—-你有过?”“当然没有!那太恶心了。我就是找点话。
我哈哈笑,母亲以为我笑她说的那件事,不高兴了,哼,心狠,像你三姐。你三姐埋过三只小猫仔。我昨晚梦见三只小猫仔找我来了,我给它们一点水。
我想起我养过一只小黑狗,病死了。一个清晨,曾梦见小黑狗拱出黄土活蹦乱跳朝我来,它的一只眼睛瞎了,粘着土。梦醒,不见小狗。感觉我被抛弃了。当时,不清楚置身哪里,周围无边无沿,鸟在另一个世界鸣叫。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窸窣窸窣的声音,看见一只耗子顺墙边溜溜达达,感觉很亲切。猛然,我清醒了,叫老公起来打耗子。
我问母亲,那三只小猫仔喝完水怎样了?她说,走了。上哪不知道,梦醒了。母亲整理一下上衣,尽量坐直,低着头说,想不明白,你爸去哪了,爱他一回,就不管我了?她抬起头,哎呀,你爸活着的时候,说我把家收拾得咋这么好。年轻的时候过日子可有劲了。
母亲说了好多好多,我带听不听耳朵都有点发麻,身子被她拴住了似的。
透过窗外,我看见一棵树上落满灰黑色的鸟。一波一波都往那棵树上落,树冠像挂满了枯叶。落不下了,一些鸟飞到临近的一棵树上。我说给母亲,她不愿意了,叫听她的。我问她晚饭想吃啥,她说没有想吃的,先听她说话。
我意识到,母亲失去了生活,她在生活之外,变成了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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