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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旧书摊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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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摊




旧书像身世不凡却命运多舛之人,他们仓促又窘迫,被人冷落,无法发声。我喜欢逛旧书摊,贪图便宜外,买回一本旧书,便仿佛弥补了一点世间的不公。


2012年,我曾这样记着:


“1月23日,周三,去苏红广场随便看,太阳暖洋洋的,人比以往稍稍少一点。我一直在找旧书摊,有点失望时,突然在路口看见,便想,今天好歹买一点吧。翻翻捡捡挑了三本,老板用外地口音要价15元,不便宜,但比新华书店那是强的多了。我看价格还不动,想捎一本《棋王》,老板不答应。


……三本书是《两年,在国民党集中营》、《刘恒作品精选》、《刘震云精品文集》,后两本的作者以前读过,第一本却是冲着集中营买的,想看看与《古拉格群岛》及《死屋手记》有何不同。”


2014年9月,我又记着:


“不见旧书摊已经很久,今天周三,还是想去苏红广场转转看。


见了,却并不喜,不着急的推车过去。问起短发黑脸的摊主为何许久不出摊,他说回老家了。我问老家哪里,他说阜阳。我说那可远得很,等于穿过半个安徽了。他不说话。我说你今天摆的书没什么好的,家里还有吧。他说有。我说要不去你家看看?他推说家里乱,都压着,不好看。他说,过几天我还要回老家。是,地里的庄稼更需要他吧。


我看看书,没什么钟意的。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范成大诗选》书脊折损,勉强可买,另一本《中国百家讽刺诗选》品相稍好,问了价格,两本只要六元,不贵。有意想和他说说话,还价五元,他笑了只是不肯,说《讽刺诗》那本平时都要五元的。我只带了一张一百元,给他,他没钱找,也不接钱。这两本书最后还是没有买成。他出摊,要付十元的管理费。地摊有什么好管理的呢?周围看书的人也少,都是老人家,蹲都不大蹲的下去。


我不知县城里这最后的书摊还能摆多久,我对书摊可以预见的命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惜,来者在此地,将不大容易体会到在旧书摊的满足和随意了。


其实我倒想摆一个,又舍不得。”


泾县每周三上午营业的古玩市场,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去看看那里的旧书摊。一个念头是,这次我买了几本书,下次他还会再来的吧。然而旧书摊终于还是时有时无慢慢不见,2017年盛夏,我几次一下班就匆匆赶去,却见空荡荡的广场上只有一些旧报纸,正午烈日当头,四周知了叫个不停。早前还有一个五十开外的芜湖人过来卖旧书,他黢黑的脸,递根烟说:兄弟诶,当是交个朋友,这些书我卖了真不想再搞了,要不然这么便宜我肯定不能卖。





从皖南泾县短途汽车站向西走,约两百米,靠运河埂的一侧有一个废品收购站,那里算是郊区,平时我不大去。一天晚上八九点的样子,天太热,我骑车带学文兜风,突然心血来潮从那里绕,远远见白花花的路灯下,收购站门前铺了一张双人床大小的纸壳,纸壳上堆满了书。


一对看上去是老师的中年夫妻正在挑书。男的戴着眼镜不大做声,他选了几本书放在一旁,我看看,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警世通言》和三联版《雪山飞狐》等,女的拢腿侧坐在一个塑料小板凳上,一边俯身找书一边说话,“海明威的小说我觉得挺好的”“《简爱》也好”,她像在征求丈夫的意见,又像在自言自语。我问他们书怎么卖的,慢慢聊,晓得了收购站的一对夫妻,最近用几千元的废纸价格收了一大批图书。书太多,我看久了学文渐渐不耐烦,便快刀斩乱麻买了七八本匆匆走。


临走前,老板娘告诉我,她晚上一般会在五小门口摆地摊。


过了几天我特意去五小,见到并没有多少几本摆出来。她小声说,城管不给摆,我放多了,等下万一他们来,收起来麻烦。话是这么说,她看我弓着身子翻找,忍不住还是去三轮车那里提来一袋书,倒在地摊上。书一多,几个散步的老人也围过来,其中一个坐在轮椅上,他老伴帮他挑了几本关于中南海的书,又还价,说书旧了,还不下来便放回去一本。没一会,城管果然来,一群人严厉地让整条人行道上摆摊的全都收掉。书摊左边一个卖裤腰带的男子不说话,头直摇,另一边是个穿淡绿色裙子卖什么中药的年轻女子,没听见她说什么,但宣传的小喇叭停下来了。城管以为我是主人,对我喊,我微微摇头,说我不是。老板娘这才远远过来,一边抖开蛇皮袋一边哑着嗓子说,这就收这就收。城管里还有个穿制服的帮她往袋子里装书,倒不是我想象中那样气势汹汹。


我捏着两本要买的书,站那问,那么,书摊到底应该摆在哪里呢?他们说,要在菜市场才可以。我心想,不要说泾县菜市场晚上六点多就锁了大门,就算开了门,又有几个人会为了买书特意到菜市场去呢,但占道经营确实也不对,一时难以分辨,便没再说。老板娘还在收书,我给了她五十块钱,说,我到你收购站去挑吧,钱你拿着,我在那等你。我骑车先走,从桃花潭西路右拐,进气象路,没一小截,正好遇上原《泾县报》文史版朱东辉老师与家人散步,他说他也在那个书摊买了好几本书,真便宜。


这次我一个人,心无旁骛很是挑选了一阵子。期间来了一对母子,四五岁的小男孩大概看中了一本英语辞典,他妈妈怒不可遏,狠狠说,你把书给我放下来,我告诉你你现在看不懂的。小男孩手里捏着辞典站在那里,也不讲话,也不放下,好像是微弱的坚持和恳求。他妈妈不理,赤脚穿塑料拖鞋,走到电动车前踢开撑架作势要走,小男孩赶紧把书一扔,扶着车龙头也踏上去。他妈妈还不住口说,你这个小孩子,那个书你根本看不懂的你买回去也是扔掉,你讲你买那个有什么用。一边说一边骑走了。我本来想多嘴,讲几块钱给孩子买了算了,培养一下兴趣也好,可是想想没有说。我家的孩子,小时候也有很多想买的东西我没有答应,一样不是旁观的人讲几句话能改变的。


整个夏天酷热难当,能不出门我就尽量不出门。但过了一周左右,我还是一下班直接去了收购站。他们夫妻恰好都在,原来都是江北人,他俩来泾县已经十几年,但口音没改。我说我是合肥那边,长丰县的,我说老家那边水不好喝,他们都说是。


进了院子,我看到那些书分装在几十个蛇皮袋里,上面再盖了一张红蓝相间的大塑料布遮雨防晒,堆得像个小山。老板娘告诉我,这些旧书是他们夫妻俩开车去宣城收购的,好多都是新书,卖的人也心疼,但是不知为什么还是要卖掉,他们当时喊了好几个收废品的,听说是四楼,都不去,喊我们,我们想想还是去了,从四楼到一楼,没有人帮,又要装又要卸,命都要送掉了。


这个辛苦,我是领教过的。2016年夏天,我趁着下午太阳好,脑子一热把家里几千本书都搬到小院里晾晒,傍晚一摞一摞往回收的时候,累得简直欲哭无泪。


这时门前一个卖馒头的大妈骑三轮车过来,我都没听见她叫卖,收购站老板却喊停,走出去买了两份。我正好没吃饭也要买一份,老板人直接帮我付,我推辞,他坚持,我道声谢,一口口干嚼吃下去,味道咬劲都不坏。馒头是一块钱一份,一份两个,事先用小塑料袋分装好,整整齐齐码放在大泡沫盒里保温。这种流动贩卖的方式,我估计是从大城市的车站码头带过来的,很方便赶时间的人,因为泾县本地卖馒头的,从来都是一个蒸笼一个蒸笼热腾腾在门面房里,等客人来。


老板把馒头放一旁,先倒了几蛇皮袋的书让我挑,我吃好馒头,摞了一叠书坐上去,再一本本信手翻捡。挑好的书一叠叠放着,等积累的有点多了,我帮他们收回蛇皮袋里,然后一袋又一袋书再倾倒下来,我继续挑选。一开始,我还担心别人会把我喜欢的书先下手为强,但几回下来,觉得自己多虑,因为我挑的书,好多也正是别人看不上的。


路人不时来看。有骑车带着小孩子的,有散步的。一个中年男子带小孩子来,女生大概还在上幼儿园,她爸爸说,你慢慢挑哦,然后他自己也挑。我们偶尔搭两句话,他说,这个书多便宜啊,现在随便哪本书不是几十块钱?这里好多书都是新的,多买点不坏事,慢慢看蛮。等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挑,我看看,他挑了放在一旁的书有一尺多高了。


这些书确实有一大半都是21世纪刚刚出版的,光鲜如新,他们从整洁干净的书柜里下了岗流落书摊,真可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新书里有一些是六七万字的篇幅,如果老老实实排版制成小册子,拿在手里看会很舒服,但出版商偏偏不,因为那样就没法定出一个高价来。他每一页都配一幅淡淡的背景图,字体行距再全都加大,这就硬生生撕扯成厚厚的一本。我不能接受一页纸上只有两三百字的无耻,翻翻放下,任其湮灭在书堆里。我放下的那些,时间也一定会在将来放下他们吧?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一些旧书,如讲黄梅戏的讲航海知识的,作者都是专业的人,写的扎扎实实,本来买回家也不坏,但觉得自己不能太铺张,到底没买。


几次来收购站,我一共买了大概有四五十本书,老板不分薄厚新旧都收三元一本。


有一些是看着便宜买了翻翻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的《续儿女英雄传》,还有一些是称心如意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的《审判》。最可欣喜,是买到泾县人潘纶恩所著小说集《道听途说》,这本书1998年由黄山书社出版,我第二次翻找的时候又看见一本,便买了两本。潘纶恩是清朝江南河道总督潘锡恩的从兄弟,早年曾入潘锡恩幕府,后游历十年,晚年还乡,在茂林潜心著述,说这本书是他一生心血所系也不为过。我回家翻看了一小半,觉得结构倾向于《聊斋》而语言更接近《阅微草堂笔记》,重写实又善虚构,详写世情险恶并旁及鬼狐,隐然有当下非虚构小说的意味,长短都极有功力,其中很多人物故事就发生在泾县,更教我觉得奇妙又亲切。潘纶恩生于1802年12月5日,出生前,其父潘报(上草下频)离世。潘纶恩有三个儿子,长子潘江藻1819年出生,曾编撰《荥阳潘氏统宗谱》,潘江藻1839年出生的长子潘官懋,也是宗谱主修人。1858年1月7日,潘纶恩鹤归道山,享年57岁。他们家的后人,未知是否还在泾县,有时间的话,潘纶恩写的这本书真值得好好介绍一下。


收购站的夫妻俩为人挺厚道,每次都拿一瓶矿泉水给我。我看老板娘已将近五十岁,她渴了,是站在门前双手捧一个大塑料桶仰头喝凉白开,喝完,她再拿搭脖子上的旧毛巾擦擦嘴,她被日头晒得又红又黑的脸上有一层腻汗,发髻也很有些凌乱。这矿泉水我拿手里不时冰一下汗涔涔的脸,用渗出的凉气湿一湿手上的灰尘。买好书,我把矿泉水留在书摊上,我没喝,希望他们不要介意。





看旧书并不总是愉快的。相比光滑坚挺的新书,大多旧书在时光的迁徙中已经风尘仆仆,他们有的松散颓败,有的灰暗凋零,无论你怎么整理怎么揩抹,翻阅的时候,粗糙的颗粒感仍然挥之不去,要么是纸页的老旧和虫蛀的空洞,要么是的的确确无法回避的灰尘,翻上几页就隐隐地呛了鼻子。你不能靠在干净的枕头上翻看这样的几乎朽坏的旧书,你只能在闲坐的小凳上,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们。另有一部分旧书的命运恰恰相反。他们封底的内页上,借书卡还插在纸袋里,借阅的条目下是空白,这也就意味着,几十年来,这本书没有被人看过。不被阅读,是一本书最大的悲哀吧,就像一个人终其一生不被理解,就像一个孩子,他最简单的愿望被粗暴的拒绝。


台湾诗人周梦蝶一生清贫,早年曾摆二十年书摊。有文介绍说,“他每天带着一块布,背着书,从三重坐第一班公交车到车水马龙的武昌街,找一处警察不太留意的地方,把布摊开,将书铺在上面。”相较于周梦蝶泠然的孤寂,我眼里的旧书摊,更像龙蛇混杂气息苍莽的码头,那些书本正如熙攘共存的各色人物,他们自五湖四海来此济济一方,或浮夸谄媚或坚贞慷慨,或成群结队或孑然一身。我暗自庆幸,浮沉之间,那些我寻找和期待的我一眼就能分辨,我会上前拍拍他们的肩膀,和他们交个朋友。



2017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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