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2022-01-18经典散文
[db:简介]
瓦棱上挂着的冰帘在初春的阳光下闪闪烁烁,滴滴答答润入了泥土。我走到院子边缘望望房顶,房顶的积雪都消尽了。我喊了声爸,架好梯子上了房顶。我爸慢悠悠地把两根钢管斜靠在房檐上,我妈则把一件破棉袄垫在了钢管下。
我揭了一片瓦,顺着两根钢管的间隙滑下,瓦‘嗖’一声四棱方角躺在了棉袄上,钢管的角度还行!我加快了动作一片片地揭瓦,瓦片上星星点点的炮屑似乎在说年还没过完呢!我也知道今天才大年初六,本不该动工,但没法儿啊,去年冬天的一场暴雪把客厅的顶子压出了两个天坑,得赶快修啊,过了十五我就要出去打工了。
我妈坐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捡着瓦,时不时微笑着仰头看看我。我妈看我时眼神晶亮,晶亮后面有期许,有疼爱,有那么多,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多。我爸低了头,双眼盯着瓦片,像抱亲孙子似地抱着一摞瓦,慢慢地走到东墙根,轻轻地放下。我说,爸,你演习抱孙子呢?照你这样干咱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厦坡啊!
我爸嘿嘿一笑,古铜色的褶皱吞没了眼睛:“吃了饭,慢三慢!”我爸说时又抱了一摞‘孙子’慢慢地走着。我嘿嘿一笑,没有说话。我爸是个无趣的人。我妈看见我们笑,也手舞足蹈地笑。不一会儿,我妈脚下就攒满了瓦。我停下手来,往暖媚的阳光里一躺,天很蓝,蓝得心空灵。
我家这四间瓦房是我爷爷盖的,叫什么砖包墙,据说这房子在当年也是出过些风头的。我家东边是贴着瓷砖封着阳台的二层小楼,西边是封着阳台贴着瓷砖的三层空楼,前边是盖好的毛坯房,后边的平房过完年也要拆了,云很白,白得心凄凉。
我蹿下房顶,像快进的影像般端瓦摞瓦。我爸见我下来了,慢吞吞地说:“抽股子烟再说。”我爸回屋拿了包绵烟,蹲门口,在灰色的墙上扣扣黄灿灿的轮胎嘴子,捏一撮烟丝按在轮胎嘴子上,燃起抽了一口。我爸褶皱的脸隐在了浓浓的烟气后面。当我爸的褶皱又慢慢清晰后,他就再抽一口,抽三口就得换一回烟丝。
我爸换了一回烟丝,又起身从屋子里拿出小半截蜡烛点着了,我爸用烛火就了烟,美美地抽着。我看着我爸时隐时现的褶皱,思绪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里我爸也是这样蹲在门口抽绵烟。我说,抽,一天到晚就知道抽,有本事抱着烟囱抽去!我爸继续抽他的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爸在建筑工地干了一年活儿,上冻后要算工钱回家时包工头却跑了。我爸是要饭走回来的,老天呐,太气人了,活生生的十多个人连个包工头都看不住!眼睛都瞎了?腿都折了?他跑你们不会追啊?几十岁的人了一点儿心眼没长,跟着包工头干了一年活儿都不知道人家是哪里人!叫个啥!我爸活得窝囊!
第二年开春我爸不出去干活了,他扛镢握镰地去开垦村里的荒地。那片荒地里的蒿草足有半人高,深入土地的草根错综复杂,一天也开不出一分,但那年我家硬是收获了十亩地的玉米。我爸看着一院子玉米带着哭腔说:“还是种地保险,只要劲儿费到,那地就不亏你!”
但是我爸做梦也没想到那年的玉米一斤只能粜三毛几,我家十亩地的玉米等于白种了。我爸发火了,他抡起镢头把院里的水缸砸了个稀烂。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发火,也是最后一次。我爸发完火后人也垮掉了,嫌夏天热,怨冬天冷,没法儿干活。
老天咋就没给我这个没出息的爸造出合适的天气呢?
我又蹿上房顶继续揭瓦。我妈回屋做饭去了,我爸坐在凳子上用慢动作捡瓦。我打个哈欠溜一片瓦,也许是我太闲了,思绪又回到了去年。去年我在建筑工地配梁,包工头是个三十多岁长得白净文雅的男人,我叫他王哥。王哥成日里和我们这帮工人称兄道弟,既能鸡巴流球和我们瞥方言,又能用普通话讲荤段子。每月的生活费王哥总是提前发给我们,给我们安置伙食也舍得花钱,半条猪半条猪地往大灶上送!
我们一帮工人明着不说,暗地里都念着王哥的好。有盼头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转眼就到了冬天。我拿出账本算起账来,正月里干了七天活儿,一天一百三,共计九百一;二月出工二十三天,共计……,嘿嘿,两万八千多呢!可不算少,照这样再干个三五年我家也盖得起房子了!
我们一伙工人拿着帐本兴冲冲地去找王哥结账,王哥散了一圈烟陪着笑脸说:“大伙再等几天,我也正催促大老板赶快给咱打钱呢!”我们一伙人虽然都归心似箭,但碍于王哥的情面也不好说什么。等了几天,我们再去找王哥,王哥说:“这天越来越冷了,大家留在这儿也是遭罪,不行先回家吧,等大老板给了钱,我再往你们卡上打就是了!”
我们说什么也不愿意,要求王哥马上给我们结算现金。王哥翻脸了,撂下一句,那你们等着吧,然后钻进小车,扬长而去。第二天,我们住到了王哥家,王哥这才怕了,红着脸结巴着说:“今年真不知道怎么了,问大老板要钱他老是往后推,我手里的那点钱也都垫进这个破工程了!大伙跟着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怎么说也不该这样!可我真是没办法啊!”
“哼哼,你当我们还会信你啊?你什么时候给钱我们什么时候搬出去!”我们众口一词的喊道。王哥没有说话,眼里闪着泪花,低头思忖了半天,羞愧地带着老婆出去了。我们在王哥家住了十多天,熬下来的只剩下我和‘小四川’了,‘小四川’黑、矮、瘦,二十六岁了,比我大一岁。我不回家是因为不甘心,我的帆布背包里缝着几百块钱,是平时省下的,以备不时之需。‘小四川’是真回不去了,他这人只要手上有钱就立马换成酒肉了。
这天,太阳快落山时,王哥家扭进来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一进门便脱下身上的衣服往我们身上扔,我们哪见过这阵式啊,左躲右闪,跑前蹿后,最后我和‘小四川’一人头上顶着一个胸罩逃了出来。我扯下头上的胸罩,摔在脚下狠命地踩着,踩累了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小四川则把胸罩放到鼻尖闻闻,又翻来复去地看了会儿胸罩,说:“哦,原来后面是挂勾啊!”我夺过小四川手里的胸罩,扔在地上说:“我们今晚都没地方住了!”小四川看了我一眼,捡起胸罩揣在怀里说:“火车站。”
我呆了,准确地说我是被小四川的淡定震住了,这时小四川又捡起我脚下的胸罩放在我面前说:“你要么?不要,我就拿上了!”小四川说完又把胸罩揣进了怀里。我半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四川,小四川眯眼一笑,露出两排被香烟熏黑的牙齿,说:“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摸过女人的手呢。”“那你刚才跑什么啊!”我挖苦道。“嘿嘿,见到女人紧张。”小四川说着把手伸进了怀里:“那两个女人胸可真大!”我眨眨眼睛,握紧拳头,仰头看看寒风拉下来了的夜说:“我们连家都回不去了,你还有心思想那个!”
小四川掏了支烟,燃起,连吸了三口,然后把烟塞进我的嘴里说:“以前可以扒火车,现在火车提速了,只能往回走了。”我‘噗’一口吐出嘴里的香烟刚要开口,小四川却拍拍我的肩膀说:“啥子也别说了,出门就这样。”小四川说完捡起地上的香烟塞进嘴里朝火车站走去。
我听着小四川的鼾声过了一夜。天蒙蒙亮时,小四川醒了,他边抠眼屎边掏出几张块票塞进我手里,说:“七天五块钱,饿不死了!”我看看钱,说:“什么七天五块钱?”“你家离这儿也就七百多里路,七天就到家了!”
“那你呢?”
“我得找活儿干,回去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小四川说完,又眯着眼干笑起来。我酸着眼睛,用力抱抱小四川,又猛地推开他跑出了火车站。我咬着嘴唇走了一个上午,胃缩没了,揪得心慌,身上的肌肉也开始抽搐了。我在路过一个小买部时身不由已地走了进去。小买部里弥散着的经年的酸味扑面而来,我手里攥着五块钱,手心直冒冷汗。我用浮光扫视了一圈小买部,花花绿绿的吃食扎得我眼睛疼,青砖砌成的柜台和店主人是一样的老。
店主人伸出脖子看看我,双手扶着椅背缓缓站了起来。我低头从手里抽了两块钱,钱已经湿透了,很软,软得随时都能化掉。我把两张钱放在柜台上已经磨得发白的玻璃上,转念,又抽回一张:“两包自由自在。”店主人没有说话,从柜台内抛出了两包自由自在。
我捏碎自由自在,茫然地向南走去。这两包自由自在我一直嚼到了黄昏来临,黄昏意味着寒冷,我不能想像这个陌生又寒冷的夜晚该怎么过,后背有森森寒气源源不断地蹿上头顶。我又蜷缩着走了一段路,茫然的眼神倏地亮了——路边有一堆柴火,嫩黄和灰黑错综复杂的交织着,我不由奔向柴火,松木的香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家木器店,店旁是几间毛坯房,我弯腰抱了一扑柴火进了毛坯房,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放下柴火,掏出打火机,咣、咣咣,打不着火。也许是太冷了,我忙把打火机揣进胳肢窝里暖着。这个打火机是前不久我过生日时和小四川下馆子时饭店给的。当时小四川像没吃过肉似地一口气就点了四个肉菜,一个水煮肉片,一个孜然肉丝,一个鱼香肉丝,一个红烧肉。我一样菜尝了一口,真香,要是爸妈也在这里那该有多好,想到这里我再也吃不下了。
我擦擦口水,后悔当时没把小四川吃剩下的那碗水煮肉片的汤喝下去,那汤鲜辣,喝了能暖到心窝里。有一束亮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扬起手挡那光时,亮光又打在了我身边的柴火上,我还没回过神,那亮光就消失了。我瞅瞅门口,隐约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背影。我也不去管他,掏出打火机,咣、咣咣,点着了自由自在的包装,又小心翼翼地引着了柴火。
火光在我脸上跳跃出灼热,我转过身,烤起了脊背,温热渐渐渗进了身体里。我闭着眼,祈祷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我已经到家了。这时,有人从我身后把一个热球塞进我手里,我猛地一颤身子,低头一看,手里是个棉花团似地热馒头。我张嘴就咬,一口半个,两口大半个,苦涩、冰凉的泪水和着馒头进了我的胃。
“哎!”有人叹了口气,又往我怀里放了一包热馒头转身出去了。片刻他又抱着一扑柴火进来了,我抹把泪,转头瞥了眼,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这个女人来来回回抱了几次柴火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妈在院子里冲着我手舞足蹈,咿咿呀呀,我爸说:“下来吃饭吧。”我眨眨酸涩的眼睛,有气无力地下了梯子,回到屋里,涮了个手坐在了小桌前。小桌中间放着一碟几片猪头肉,这碟猪头肉肉皮微黑、干涩,猪头肉边是一小碗韭花。桌沿上是三碗米齐子(米汤里下些面条),我端起韭花碗往米齐子里拨了点儿,我妈往我碗里夹了两片猪头肉,我爸从猪头肉上夹了片葱花送进了嘴里。我端起猪头肉想给爸妈分,我妈咿呀着捂了碗,我爸端起碗,蹲到门前的圪台上,说:“太油!”我放下猪头肉,端起碗,把脸埋在碗后面往嘴里刨饭,猪头肉已经有馊味了,我又忍不住哭了。
我面前的平柜上放着一台二十九寸的海信电视。这台电视是我干喷漆工时挣下的。也就是我爸砸了缸的那一年,少不更事的我抛给我爸一句,没出息!就跟着隔壁的本家哥干起了喷漆,喷漆这活儿全靠打磨,打磨物件时也稍带着打磨出了好心性。有了好心性这手艺自然也算学成了。
第一家活儿干下来,一算帐,一天能划二百好几。我日!是,也只有‘我日’这两个字才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这一天二百好几让我看到了重整河山的希望,我睡着了身上都绷着一股子干劲!恰在此时,才三十出头的本家哥因为苯中毒在骑摩托车回家的路上蹿下悬崖摔死了。我爸知道后慌了神,在本家哥的葬礼过后就把我锁在了家里。我说,苯中毒就像喝多了一样,歇一会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说,我三十六岁上才有了你,活着的盼头全在你身上,你要咋了,我这辈子真就白活了!我说,你不让我干喷漆话我就天天睡着!我爸不说话了,蹲在门口抽起了绵烟。我在家里睡了几个月,最后输给了我爸。以后的这些年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没混出个人样。
“娃儿,开始吧。”我爸收起绵烟叫了我一声。“嗯!”我应了声,蹿上了房顶,忍不住往本家哥的院子望了一眼,院里水磨砖的缝隙里长满了荒草。哎,我哥这楼盖得倒是气派,可人却不在了,嫂子也改嫁了,我大爸说这楼看着伤心,就一把锁子锁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叹道:人在就好!
我看着院子里慢悠悠摞瓦的老人,鬼使神差似地说了句:“爸,妈,你们这辈子不容易啊!”我爸边摞瓦边说:“吃了饭,慢三慢!”我扑哧一笑,加快了速度揭瓦。我妈见我笑了也跟着笑。
正月十六我又扛起铺盖卷站在了柴门外。我要去内蒙的香肠厂做香肠了,流水线,工资一般,但保险。我缓缓走在一排排二层小楼间,心头像这春光一样明媚。我妈又咿咿呀呀着追了出来,我拔腿就跑,我妈会一直追,直到翻过这道梁,钻出这条谷,一回头,我妈却在梁上呆呆地看着我。我朝山梁上布娃娃般大小的妈妈挥挥手,一回头,却是满脸泪水。我每年出门时我妈都会这样追我。我妈是聋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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