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夏天

乌鸦的夏天
听风马

天慢慢黑了，像一滴墨汁化入水里，水由浅及深，由透明过渡到浑浊，侵染角角落落，一只乌鸦一头扎进去，收起打湿的双翅，一动不动，如一点墨迹，让人分不出哪部分是黑夜哪部分是乌鸦。杨树撑起夜的一角，蝙蝠从里面飞出来，上蹿下跳，兴奋得似条解开绳索的狗，蝙蝠只属于夜，夜属于蝙蝠，却不只是属于蝙蝠，还有猫头鹰挂在树梢，瞪大明晃晃的两只眼睛，人在屋顶看见了，以为是两点跌落的星光。

天明了，蝙蝠不见了，猫头鹰也不见了，只剩乌鸦沾一点夜色，似乎沾着昨夜见到的人的秘密。这许许多多的日子，它偷窥到人多少不愿公开的事情啊。人白天不敢说的话，在晚上关上门说出来，白天不敢做的事，到晚上做出来，原本是把夜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屏障，却被乌鸦戳出一个个洞，所有的言行举止漏了出去，蝙蝠也知道，猫头鹰也知道，不过它们不属于白天，也不能告诉白天，只有乌鸦趁清晨站在树上鸹鸹乱叫，人害怕它泄露机密，拿起弹弓朝它射击，要灭口，它却拍拍翅膀飞远了。

一只乌鸦在村庄生活该有多难啊，它心里藏不住事，总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说的时候也不咳出浓痰清理嗓音，也不厘清主次，招人厌恶，人把它从村庄赶到杨树林，从杨树林赶到田野，乌鸦知道人不能飞上天去，手里的长竹竿也不能伤及自身，但人是村庄的主人，能够决定一切去留，它还是顺着人的意愿飞到荒郊，人跑不动了，它才落到路边的电线杆上。

站在电线杆顶，能清清楚楚看到不远处的池塘。夏天的池塘接满了水，村上的孩子跳进去洗澡，村上的女人来水边浣衣，男人们引水灌溉庄稼。它看见赵小五的儿子在水里沉沉浮浮，手脚胡乱扑腾，是溺水了，麻雀忙着吃稻谷根本没看见，喜鹊看见了装作没看见，乌鸦爱管闲事，飞到赵家院里的榆树上通风报信大吵大闹，赵小五觉得晦气，捡起石头砸它，它躲过攻击，站在更高的树枝上大吵大闹。

赵小五把儿子溺水的原因归结到乌鸦身上，你看吧，到底是不祥的鸟，飞到谁家，谁家就肯定倒霉。去年秋天李石头砍玉米砍伤了自己的脚，今年春上王家媳妇儿半夜浇地感染伤寒，收麦时张家老头儿从拖拉机上掉下来，哪一件事前面不是有乌鸦叫唤，这害人精，早晚要把它赶出村庄。

村庄连着村庄，田野连着田野，它被人撵来撵去，在天上飞来飞去，在天上的时候，它看见人是如此的渺小，远没有一棵杨树或者一株玉米高，不如一头牛或一头驴壮实，但那些强壮的牲口还是心甘情愿被役使，即便哪头驴偶尔受了委屈，伸长脖子叫唤几声也就过去了，它们早就养成了宠辱不惊的好习惯，不会和人斤斤计较。

人很少和牲口斤斤计较。有时人气不过，骂牲口一句“日你先人”，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并不会当真去日。牛拉犁扭伤了脚，人带着它去看病，内服外敷，上等的草料伺候，草料里多加一瓢黑豆。狗有时认错了人，冲着站在门口的亲戚乱叫一通，人会踹它一脚，骂一句“傻狗”，开门迎客，这是做给门外的人看的，客人走后，保不齐赏给狗一块儿骨头，以安慰它受伤的心灵。猫白天呼呼睡觉，人也不叫醒它，任它睡到自然醒，醒来之后，给盛一碗绿豆汤，捧到跟前，人知道，猫的工作在晚上，通宵熬夜容易上火。村里的一切似乎都有各自的职责，乌鸦的职责是什么，它自己也说不清楚。

乌鸦吃了庄稼上的青虫，人把功劳记在燕子身上，乌鸦消灭了田里的幼鼠，人以为是猫头鹰干的，乌鸦消化掉水塘边死去的猪仔，又被蚯蚓抢去功劳。喜鹊观察一整个春天，终于知道人喜欢听好听话，就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惯，到秋天，人会在树的最高处给它留几个灯笼一样的柿子，表示感谢。乌鸦的好意提醒，却往往成灾祸根源，村里的小孩子说了不吉利的话，大人连忙指责小孩子“乌鸦嘴”，“呸、呸、呸”吐几口唾沫，好像能够把尚未发生的事情吐在地上，埋进土里。乌鸦听见了，心里想：这关老子什么鸟事！又一想，自己本来就是只鸟，作为一只高傲的鸟，是不可以自取其辱的。

有乌鸦和没乌鸦，对村庄来说好像影响并不大，没有乌鸦的村庄幸福感可能要大大提升，至少，人是这么认为的。乌鸦把巢从人院里的柿子树上搬到村外的杨树上，搬到人够不着的地方，以为能相安无事。夏天，人把牛羊栓进杨树林，肩上扛一杆锄头，用手扶着摇摇晃晃下田去了，乌鸦落到牛背上，一下下啄出藏在牛毛间的寄生虫，牛被伺候得舒舒坦坦，抑制不住欢喜，“哞”一声，气流冲上树叶，传给干活的人，人听不懂牛的意思，但看见了牛背上的乌鸦，认定牛要大祸临头，急匆匆跑过来，为牛主持正义。

人爬上树枝，捣毁了乌鸦的窝，窝从高空跌落，摔在地上依然完完整整，人不知道一只乌鸦要花费多少力气和心血才能建造如此巧妙的窝，人也不在乎。乌鸦站在另一棵树上，亲眼见证了人从爬树到下树的整个过程，人用脚踢不大的窝，像是踢一只皮球，里面有赤着上身的男人，和胸脯下垂的女人，直到窝了架，恢复一段段枯枝的原貌，林子里便有遗憾的叹息和尽兴的欢欣。这声音有多浓，它心底的荒凉就有多厚。

它从村庄出来，飞到最高处，直到空气稀薄，飞不动了，便停止扇翅，一圈圈盘旋坠落，这熟悉的树木和杂草，熟悉的狗和牛羊，它却不敢落到任何一处，只好在夜晚降临时落到村外坟边的松树上，人在夜里是不敢来到这里的。坟里住着的人，从前住在村庄，是村里人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一辈辈的人死亡后迁往田野，为的是看看自己耕作过的田地，一遍遍踩过的路，和一茬茬长势或好或坏的庄稼，村里的人死后，也将头枕着东北方向，埋在前辈的脚边，守望这一大片原野。都是亲近的人，人却感到害怕，大约是害怕看到他们自己的过去和将来。

整整一个夏天，乌鸦没有再回过村庄，没有人觉得村庄和从前有什么不同，一幕幕悲喜如常在村里上演。到又一个夏天，蝉声息了又起，蛙声静了又闹，乌鸦的聒噪却没有再听到，这原本该欢喜的事，为什么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是啊，它知道我们那么多的事情，会不会扎进另一个村庄的夜里，说给别人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