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魂西去,断肠人在天涯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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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台湾人,坚持说粉红色的鱼肉就是‘toro’’,其实是一种叫‘kajiki-maguro’的,在捕捉时血夜倒流,令至全身粉红罢了。”
........
又在说台湾人。
这是一本叫《食色》的书,写的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谈两岸三地的美食,同时饮着两岸三地的美酒。
从前的台湾人,在我的印象里,就是49飘过去的那拨人。香港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前的台湾人光想家就把一切沾满了,哪还有兴致争论粉红色的鱼肉到底是什么。
下一章,一间上海的酒吧里,台湾人也说开了......
我丢开书。
积雪化出一小片地,三两只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
太阳不是很好,被子就不晒了。
我又翻开了书。
然而心神不宁。
那片空地——多了几只麻雀。跳来跳去。
燕子呢?不久还唧唧喳喳的燕子呢?
“雁南归”。网人这样告诉我。
雁南归,雁南归,雁南归......
燕子也归去了。都归去了。
鸟如此,人何以堪?
我想起了龙应台的《魂归》。
《魂归》写她父亲生时未还,死后漂泊的灵魂终于回归了湖南老家。
你知道的,她的字那般波澜不惊,却很能戳疼你的心尖。16岁的父亲挑着箩筐去街市,正好遇到招兵的,被招走了,扁担箩筐留在了身后。
转了一圈,父亲回来了。送葬的人群里有那个当年与父亲一起赶街的玩伴。那天一个走失了,一个拾着箩筐回来了。走失了的这个,隔了整整70年,姗姗地来迟。玩伴替他招魂。乡亲一身素白,站在风中迎回这位漂泊的游子。龙应台写:“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换星移,不过是一个下午去市场买菜的时间。”
到了他的家,那个埋着他母亲的山坡下面的真正的家,她才知道他“灵魂的漂泊”,才知道他为什么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湘音念《陈情表》,“方才明白他何以为《四郎探母》泪下”,“方才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她写他的闽南话(台语——本文作者注)“时常引人哈哈大笑”,她写他的北京话(国语——本文作者注)“令人们面面相觑”。当听到他家乡的湘楚之音时,她才知道他压抑了多么久的情感——他把它压抑在湖南衡东那幽深的“天地山川”中,只有深夜孩子睡着后偷偷念《陈情表》的时候才得以尽情释放,凄楚之声穿过铜墙铁壁,越过千山万水,直抵他记忆中的母亲的卧榻——“生孩六月,慈父见背”.....
龙应台临走前“折了一支茶花,用手帕包起”。她觉得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得带点父亲老家的泥土,或者这朵山茶花。这“一支茶花”里,有父亲少小时的音容笑貌,有龙应台家乡泥土的芳香。
如果说龙应台父亲的魂归是我在书上看到的,那么袁如祥就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
2006年,袁如祥的骨灰从台湾带回到安徽濉溪老家。
袁如祥在炮火中走失到台湾岛。在那里,在整岛的“外省人”最思乡而又深感回不去的那几年,他和一个同样思乡的电台播音员相识相恋,婚后生育一男一女,有了不错的家庭。然而在1984年,他还是跟着台湾第一批寻亲的人流找来了。
30多年来,家里的人认为他早已为国军的电报事业殉职了。留守的父母妻子也都为他的身份受过了曾经该受的那份磨难。
如今这头儿孙满堂,爹娘却已不在人世,袁如祥万千种滋味涌上心头。一走一回,宛若隔世,面对骨肉亲人,他该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待乡亲散去,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望着窗外陌生的街道,辗转难眠。他想了很多。都想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是天一亮,一整夜的想法都成了草地上的露珠,随着太阳的升起统统消失了。
他带不走谁,也带不来谁。
大陆媳妇去世的第六年,袁如祥也告别了这个世界,这个把他劈成了两半的世界。骨魂穿云逐雾,越过三千里江山,只为回家找他的爹娘。他的台湾妻子,同属安徽籍的一位漂泊了一生的女子,临终前请求他的大陆子孙接纳她的骨灰。当得知这边预留了墓穴时,她随含笑九泉。
魂归故乡,是游子半个多世纪思乡的总结。是思乡人的完美结局。
然而,像这样魂归故乡的,能有几人?在台湾,多数人不敢问身后事。
死了,能回家安葬,当然好。即使回不了家,客葬他乡,也好。因为那也是死了。相对于仰天长叹的思乡之苦,死了总是种解脱。只要活着,就不可能不想家,因为你不可能把那个曾经站在门槛目送你出门的亲娘忘掉,把亲娘背靠的老屋忘掉。想家的日子在游子的生命里是没有尽头的。描述时间,往往用时代、时期这样的字眼——高中时代,大学时代,三年内战时期,8年抗战时期,十年浩劫时期....这些都很漫长。可是台湾人的思乡有这样“漫长”的时间段吗——思乡时代?三年思乡期?五年思乡期?
没有。连能够描述的时期段也没有。哪怕小冰河时期,也算有期啊?
真是思乡绵绵无绝期!
七、八十年代的20年间,他们的思乡之情再也支撑不住经久的煎熬,由默默隐忍,走向开始以不同形式流露出来、并很快泛滥成文字和歌曲。
1971年,居住在台北厦门街的余光中和大家一样,少小离家已经20多年,望断天涯也望不见回家的路,绝望中,他提笔写下了《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
乡愁真的是太绵长了。
台北有许多以大陆城市名命名的街道。那些命名你能不认为是对家、对亲人思念的另一种表达吗?哪怕是漂泊在途中的一段路、一间客栈,只要印上了家乡的印痕,就能使游子减一份孤独增一份温暖。余光中祖籍福建,择厦门街而居,思乡情愫可见一斑。
《乡愁》传到大陆,不论是到了历史的哪一年哪一月,都终究是传来了。几十年的阻隔,大陆人终于知道:他们还记得家乡,还思念家乡。但你仅仅是作为那个场域之外的人知道了他们的心情而已。你没有在场体会的经历。那是漂泊的游子才有的思念、才有的乡愁,只属于台湾、只属于余光中;那是台湾的《乡愁》,那是余光中的《乡愁》。
无独有偶。台湾的一位歌人唱出了另一首“乡愁”:弹一曲长相思/曲未成泪先流/秋风寒呀阵阵吹/吹来是乡愁/烟雨江南常入梦中/万里关山有几重/鸿雁南飞呀几时回/乡书谁能送/三十年的梦魇遍地狼烟/骨肉漂泊多年/剪一束青丝随波逐流/流回旧家园/
不知是吟唱,还是在哭泣?凄婉的音、凄婉的调,仿佛是疼痛的肺腑呼吸时挤压出来的悲声。
是在吟唱。哭泣是无法调控的“破音”。没人当成是演唱。演不出来的。歌者祖籍安徽安庆,母亲是湖南人。江南,正是他父母的家乡。烟雨江南,多美的画面!有家回不去,家族骨肉分离之痛,怎能不使他愁肠百结、进而哽咽在喉、进而破音哭泣呢?最后一句“流回旧家园”,几乎是全力以赴地呼喊。
“流回旧家园——”无限循环下去,是灵魂出窍的痛快淋漓和对思乡火焰的消解。
你不惜路途之遥,追寻歌人,给游子以安慰。可是一次也没听到过他现场唱这首歌。在他大陆现场演唱的所有曲目中,也没找到他这首叫《狼烟》的歌。原来,他是把思乡的切肤之痛深深藏在了内心。他知道你听不懂。
奇怪的是,倒不止一次地听他唱《浏阳河》。在湖南的土地上。也是吟唱。不是演。演不出那样地道的“湖南小调”。也“演”不出那样地道的湖南乡音。鉴于自己的身份,不得不把歌词改掉。改掉词,《浏阳河》成了母亲曾几何时的摇篮曲。唱母亲的摇篮曲,是对思乡的母亲的最好抚慰,是替母亲追忆少时家庭团聚的幸福场景。
不由得想起我刚上学那年捡到的纸片,老师说是台湾的反动传单,氢气球带来的。现在想,氢气球也带来了他们的家书吧——“剪一束青丝随波逐流,流回旧家园。”
可惜我当年不认得上面的字。
如果说《乡愁》是诗人半夜睡不着,翻身起来踱到窗前的吟泣,那么这首叫做《狼烟》的乡愁歌,就是歌者在傍晚向着太阳的方向狂奔,然后面对大海张开双臂所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呼喊。这比伏案吟泣痛快得多。这是冲破万里关山的狂野挣脱。归心似箭,不可阻挡。
海峡破冰后,时间的转轮转到了2011年的6月1日这天,上午,两段《富春山居图》分开了三百多年后,终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隆重完成“山水合璧”仪式。
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刻。台湾一位祖籍江西赣州的歌词人专为这个时刻,为“山水合璧”,作了一首词:
....
而今朝分开添遗憾
....
历史在纸上回荡
我看山水合璧 历历沧桑
传世画如此多舛
然 试问人 何以堪
.....
泼墨人生 独自忆过往
历史在纸上回荡
故事轮回了几场
听 小桥水 又一弯
“又一弯”——又弯回来。作者为即将展开的历史画卷埋下了伏笔。
思乡人表达思乡的特殊语境造就了台湾的诗人和歌人。一些思乡诗和大量的思乡歌涌现出来。台湾的文坛和歌坛成了游子抒发思乡之情的最好去处。
在他们作为孩子走丢了20年之后,正比任何时候都想家想爹娘的关键时期,迎来了台湾政府的1971年。这一年是台湾人精神面貌的分水岭,整岛由原来的悲情容颜迅速沦为悲壮的面对悬崖的纵身一跳。原来所谓的国已经不存在。实际是,被洗了20年脑的他们已经对“打回大陆”的号角表现出茫然,甚至唾弃,甚至对抗;对“夺回家园”的历久蓝图彻底绝望了。实际是,他们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回家前途的渺茫,让他们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心情到了极度苦闷期。思乡的无可奈何,身份的尴尬、狼狈,命运的旷古悲情,交织上演,像一只天网盖地罩下来,他们无处可逃。此时已非彼时,不再是20年前在枪林弹雨中对命运的快意决断时刻。此时是在炼狱里坚持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痛苦煎熬。此时,每个人都在暗夜里思索着回家的筹码。可是除了雷区,还是雷区。就连偷渡也是雷区。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绝望的时候,思乡的烈焰终于在台湾岛跃空而起。向愁而活,向生而死,他们甩掉所有的伪装,不再沉默,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我想家!我想爹娘!这种呐喊,就是他们写的诗和歌。余光中恰在这时候写出了“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的著名思乡诗。思乡诗、从70年代一直唱到80年代的思乡歌,是台湾游子内心回归家园的昭示。大量思乡歌的涌现也繁荣了台湾歌坛。
仿佛只有诗、歌词这样的文体形式,这样的语境才能承载他们最直接、最强烈的情感表达。然后再借助音乐的形式(谱曲),在相似的旋律中吟唱出来,声情乐并茂,思乡人的灵魂得到痛快淋漓的舒展。
台湾的诗人和歌人,是台湾游子的代表;台湾的诗和歌,是台湾游子的集体创作。
香港、澳门、台湾、广州、上海、南京、苏州、杭州、绍兴、福州,顺德、潮州、湖州也谈,北京尤其谈。台湾人喜欢乌鱼子, 广东人说鲤鱼卵是次等货 、熊鲤鱼的精子(广东人称“获”)才是精品,四川的麻辣,湖南的腊肉,洞庭湖的淡水鱼,北京同仁堂的冬虫夏草......他们吃尽,也说尽。
一群人聚在一起,又仿佛是在吃一顿盼望了很久的除夕团圆饭,珍惜、亲切又热闹。
能够像这样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真的很美。生命最美的绽放形式莫过于此了。
过于美的事物,也会叫你暗生忧伤。你担心它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然而《食色》在我看来,实在是些超然于美丽的、被称之为凄美的画面。你不但不担心它的消失与否,反而会升腾出一种希望。
希望有那么一次,连政治也可以大块朵颐的永久聚会。
我决定放弃这本书。
我有个习惯,每当中途打算放弃一本书的时候,一定要回头再翻翻,唯恐错过了一本好书。这本也一样。
往下翻了几章,发现每章都是貌似相同的一群人聚一起吃吃吃、喝喝喝、谈谈谈。他们本在一个国度的不同城市,因着这美好的“吃”信仰,聚到了一起。但是,不管他们吃什么、怎么吃,也不管他们谈什么、怎么谈,你都发现,在极力回避些敏感词的时候,无不向你传递出他们内脏被撕裂的不易觉察的痛苦表情。这种表情附着于他们的眉心、或者尚未衰老的面皮上任何一处酷似皱纹的地方。拂不去,抹不掉 。
不是不想在这极具鼓舞力的美食氛围中找点胃口,而是实在不忍直视他们的痛苦表情,不忍直视红酒的暖光里、一道深藏不露的裂痕专等他们微醉的那一刻痉摩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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