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深高速上我遇到一群憨物

              
                                              文/深之海

    那个春光明媚的周日清晨，温热的地气悄悄升腾，土院的地皮上泛着油光。东墙根的苔子已开始由黄转绿。太阳光从邻家的核桃树梢间穿过，在西屋厨房的土檐墙上轻轻跳漾着。母亲那天眉间舒展，表情柔和，心情似乎大好。她将长条的铁食槽摆在前院，轻手快脚地将伴有熟玉米粒的猪食倒入浅槽中，用铁勺轻轻敲打着食槽， 然后直着脖子朝着后院吆喝 “唠唠唠……“ 呼唤着猪娃儿过来吃食。
    前院清洁，猪娃儿没有进前院乱拱一气的礼遇。那天我听母亲吩咐敞开二门，屏声侧立在后门洞里打埋伏。眼见着一只只猪娃儿拱探着长嘴，三三两两白肉团般簇拥着跳跃过门槛，然后鱼似的游向前院，我不由心欢。猪娃儿喜甜食，尝到香味后围着食槽腾腾腾抢食起来。看着所有猪娃通过，我速速关上二门，将猪娃儿堵在前院。这下热闹了，一家人全部出动，将一个个猪娃前后腿用碎布条绑到背上，乱纷纷丢进麻袋中。猪娃们惊着了，撕心裂肺嚎叫划过长空，给这个农家小院平添了几分生气。
    那时村里人稠，分地到户没几年的村民日子开始过得活泛。各型农用机车不时冒着黑烟突突而过。畜力瞬间落了千丈，村里的牛马骡驴突然少了，能攒肥能卖钱的猪儿立马金贵起来，价格嗖嗖上涨。家乡俚语说“小心被卖了背绑猪娃”，意在善意提醒做人不要贪婪，不然很容易糊里糊涂上当受损，但在那时的乡村里，猪娃上前院式的阳谋每天都上演。
    乡里人天性喜欢幼小家畜，嘴巴里猪娃羊娃叫得亲切，仿佛自家孩子一般，眼里闪烁着希望之火。在乡下人的观念中，猪是被归为小米高粱一类的谷物，初始人们以一种私密的心态来细心培植，但当人们欣喜或悲伤时总以杀猪来宣示其情可喜或其情可悯。卖猪娃，显然不算罪过，反而会滋生出庄稼丰收的喜悦。那年月，猪开始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流行银行。卖猪娃得来的收入，多少可以缓解一下生活压力。
    县城的猪集每逢星期天人最多，能卖上好价钱。恰恰学校放假，因此每次卖猪娃我都难以躲过。
    将近正午时分父亲和我拉着架子车一路步行到了县城猪集。父亲找个干燥的空地，将捆得棕子般的猪娃一只只摆在麻袋上面。猪集上猪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猪屎尿味。天气燥热，走得累了，我索性脱了上衣顶在头上，坐在架子车辕下等候买主，表情有些苦。父亲安顿好以后就离开了，他将军一样地逡巡整个猪集，心里暗暗对比思忖着自家猪娃该卖那个价位。那时我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很少在集市上卖过活物， 呆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倒多出几分窘迫，内心开始愠怒买卖猪娃时繁缛的仪式，这倒不如卖葱卖蒜来得爽快。
    西府之人多生性纯朴但不缺狡黠，买卖猪娃按个头大小论价。买家先看毛色是否光亮，等相中某头猪娃了，先掂起猪后腿空中抖落两三下，看看猪的身条和活力。身条稀松无力者不能买，要买就买肉瓷实腰劲扭动有力的猪娃，这类猪买回去肯吃易长膘。买家即便心花怒放，但外表仍要装做平静如水，嘴里还要弹嫌这猪这不好那不好，叹息着要买回这头猪去必然难长肉。买家所有的心思就是想将卖主的信心打垮，让其一再降价。
    一阵舌战以后，不少买家和父亲两人蹲在地上，将手伸进对方袖管里，私底下里捏着手指这个百那个十的议价，旁边的竞价者干着急也无法插嘴。据说这种秘密的交易习俗是跟蒙古人学的。在这场近似心力憔悴的较量中，我悄然观察着自已高高黑瘦的父亲，他显然不是一个精明精干之人。每次他认为“差不多”时就妥协成交了，本分实诚。
    每回卖完猪娃就到了下午，我们父子早己饥肠辘辘。卖完猪娃的父亲却仍身轻气爽。他似乎得到了某种难以描述解脱，然拉着架子车和我一起又步行回家。身上揣着一笔“巨款”，他却舍不得下饭馆买碗臊子面奢侈一回。在拮据的年代，父母用大半年时光筹备了一次隆重的交易。清寡岁月的苦心经营让那个家充满着异乎平常的节日气氛。好在，我们在这样极度节俭又近乎沉重的环境中长大。不知不觉，也学会了与人交换的美妙。
    后来我去了南方，在与四方工友鸟语花香式的聊天中，我才知道湖广四川山东之地卖猪崽都是称重定价，简单明快，再回过头来回味家乡人买卖猪崽的情景，深叹其风俗古朴可爱。当年他们给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郞上了人生生存的重要一课。
    广深高速公路上长时间堵车，一台运猪的大卡车与我们的大巴相伴而行。其后车厢三层的铁囚笼里关着一簇簇白毛长嘴的猪娃，憨态可掬，它们也随着车流缓缓前行，始终不离我的视线左右。我好多年没有近距离看见这种稀罕活物了，无聊之余不由心底荡起一圈涟漪。
    字典上说“家”字是会意字，上面的宝盖头读mian, 表示与家室房舍有关。下面的“豕“即为猪。 房舍下养猪才可称之为意味悠长的“家”。 2017年初我的父母先后去世了。老家的平房和后院猪圈还在，不过房舍里面一下空了。那所曾经生机无限的庭院正在加速走向荒芜。
    不料今天突然路遇这群憨物，勾起我想起那个春光明媚的周日清晨。想想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