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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神的名义死亡的人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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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神的名义死亡的人

      我最后一次看到土地公时,他与小庙陷入泥沼内。
      小庙居村西口坐落,青砖砌成,白灰勾缝,蓝瓦盖顶,神秘的土地公端坐于此。香火不甚好,只有犯了神事的村民初一,十五才到此供奉。
      村里有基督与佛家两派系,较年轻的受新潮流影响,大都信基督,老太太们则信奉佛家,都是族人,相安倒也甚好。
      土地庙由我一个远房叔叔出钱出力建成。那年,远房婶子饮砖窑,不慎落在砖窑坑内,滚烫的水灌透全身,被人救出后,衣服粘连着皮一抓一把,露出红色的肉,血珠沁出。她被村民用床单裹着,抬进医院,医生看看伤情,摆摆手,“已无回天之力,准备后事吧。”她疼死了,死相痛苦,狰狞。
      她被下葬后不久, 夜半,他常听到她凄惨喊叫,搅得他无法入睡。他弃家搬进母亲居住的地方,他这个宅院从此无人再进。一年后,好事者给他说房婚事,女方钟意,便举行婚礼。洞房之夜,新媳妇一梦惊醒,赤身爬起,手指着他破口大骂,“俺的肉没化成水,恁又娶新媳哩。”又骂,“恁咋没良心,俺夜夜搅你不得安生。”他吓得尿了一床,抽门大哭。
      天亮,他骑着车请大仙去了。
      按照大仙的指点,土地庙建成,土地公披红挂彩,享受烟火,我远房叔叔家果真安静下来,育一女二男,子女甚是孝顺,村人皆夸。
      泥沼与水有关,无水便无沼。村前是一条河,名曰涡河,岁久,河底随淤泥抬高。水利部门拨款清淤,工程队不再用人力,拖拉机等费时费力的旧时施工,而引进新技术,用泥浆泵施工。一时,整个河滩满目泥沼,汪洋一片。泥沼逐渐堆高,等被风吹发白,推土机上来,把咧嘴的淤泥推到河堤的那一面。土地庙也就碍事,有被清除的可能。
      倘若土地庙没了,与我无关,与村里信基督者也无关,就连当初建立此庙的远房叔叔,整天外出做工养家,渐渐也淡忘此庙。土地庙如过时的物件,被村民遗忘在村口,孤独地经受岁月的风吹雨淋。
      此庙终于被隆隆机器推塌了,青砖散落在地,土地公面目全非,横卧在青砖上一动不动。推土机又一次走动,青砖与土地公被淹没在黄淤泥之下。


      经寒霜打过的红薯叶孽了,黑压压一片,未等翻新过的河堤坡上的红薯长成,一则新消息传遍全村,水闸要挪了。这个消息令人惊异,好好的,挪啥。是啊,好好的挪啥,政府是有钱没地花了,这才建成几年啊。牢骚归牢骚,等工程队进入,牢骚变成零。
      先来一拨戴着蓝帽子的人,提溜着仪器,从村东走到村西,从南堤步到北堤,测量记录数据。好事的村民们围着问这问那,想从他们嘴里得到最新最真实的消息。可是他们支支吾吾,无趣的村民悻悻离开,聚到村内的代销点里猜测。
      蓝帽子走后,一队机械化大军,浩浩荡荡开到村外的河滩上。村里开水般沸腾,全部出动观赏这从未见过的阵容。庞大的铲车一字排开,挖掘机挥动坚实有力的臂膀,清一色工服的工人安装临时房子。
      村里的老人们,脸色阴沉着,似乎可以拧下水来,我细细观察父亲的脸,他的眉头紧锁,一副沉思模样,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啥。父亲给我讲述过修水闸的过程,女人累得不能生育,男人累死很多,那个时候,只管结果,不管过程,哪怕冬天再冷,也要光着脊背挖土推车。父亲常说这个水闸是汗水与鲜血浇灌而成,我与水闸同一年出生,哪会知道孕育它的过程呢,父亲的讲述,我如听天书一般。
      年轻的村民谈笑着,兴高采烈的样子,说这下财路来了,我们组织起来讨要卸车费,理由是占我们的地,必须我们卸车。还说城里的占地户都是这样讨要的,包工程的不敢不给。我在城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被占地的村,找一帮子老头老太太,蹲点要开发的工地,讨要卸车费,他们只有给,三十,五十,一百,两百的,钱到手后,分掉,车多了,大伙也算是一项收入。司机愤不过,报警,警察来了,村民与司机各说各理,分不清谁是谁非,最后,不了了之。料一车车卸下,村民们依旧讨要卸车费。
      工程队门前的一块大牌子,法器般驱赶走村民们的疑惑。牌子足有六米高,四米宽,高大的牌子上画着新水闸平面图。图上说明,新水闸距老水闸五百米。五百米的距离,如一束强光,闪瞎村民们的眼睛。
挪动五百米,村民们出行的路没了,村子如同一个弃儿,被远远的丢在旮旯里。五百米的距离,村民们过河要迂回很远。
      怎么办?这三个字,如蛇时刻盘踞在村民的嘴边。政府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只有期盼水闸修好后,能给村里修一条油路。新闸开始挖基,各种材料如期运来,村民们真的讨要卸车费,口水仗,拉锯战,最后引来警察,警车在村口来回呼啸,喊话器发出镇人的声音,“不管任何人,只要阻挠水闸的工程建设,一律拘留。”从此,工地上再也看不到村民们的身影,新水闸如火如荼的建设着。


      新水闸在沉默中落成,旧水闸如一条被抽去筋骨的长龙,在炸药的硝烟中趴下。硝烟过后,有人听到凄惨的哭声。还有人说,有条狗围着土地庙址呜呜的哭。具体真假,谁也不去验证,更没人放在心头。
      工程队走了,村民们想让他们修路的希望也破灭了。无路,邻村的也不经我们村前过,大伙终于尝到被丢弃的滋味。村落如一座小岛孤零零的在邻村的视野里消失,一树树暮鸟在枝头聒噪。
       “夜枭进门,必定死人。”村东头泉叔家的老黑槐树上卧着一只夜枭,夜里凄凉的叫唤,惊得泉叔一家心悸,不敢入睡,泉叔的孩子打着手电驱赶,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气得泉叔拿一挂火鞭燃起,夜枭飞走了。不久,泉叔倒在厕所里,孩子发现他时,他已经呼吸停止,四肢僵硬。顶梁柱倒了,泉叔家塌天一般, 一家人哭天喊地,村民们相劝好久,才逐渐平息下来。
      泉叔死于脑溢血,可是谁也不知道脑溢血是啥病,自从我记事,村里很少死人,八九十岁上年龄的多年也不死一个。泉叔才刚过六十的生日,就这样没了,两个孩子的婚事,一个都没办,以后孩子是否能娶上媳妇还不知道,没爹的孩子女孩不愿嫁。
      泉叔没有与去世多年的父母葬在一起,而葬在自家的口粮田里。我想九泉之下的泉叔肯定感到遗憾,或者非常愤怒。按照老辈人传下来的埋葬规矩,泉叔该葬在父母身边,称为携子抱孙。可是早年去世的父母葬在别人家的口粮田里,泉叔去世的第二天,他儿子提着礼品找这家人商量,谁知人家不同意。说孩子多,地少,再埋个坟产的粮食更不够吃的。他儿子知道这是他们的推诿话,这家人在县城里做生意,压根不指望这点地,麦子被野草吃掉也不回来管理,别人笑话他,他说,“有啥管的,一天的收入当种地一年呢,种地,不赔钱就不错了。”泉叔儿子无奈,找来管事的说合,最后,这家人开出一个赔偿数字,两万,说这是最底价了,人家城市人买块墓地要花十几万呢。管事的气得说,“做人不能只看到钱,看你以后怎么办。”
      泉叔要拔新莹。这是族人们商量一夜的结果。半响,他与一个中年男人,一前一后,把自行车扎着口粮田头。中年男人从自行车上卸下一个包,背在肩上,二人便到田间。看地仙从包里掏出罗盘,向前走数步,摇摇头。又向左走数步,眼睛随着罗盘越来越亮,最后止住脚步,收起罗盘,四下望望,“村里建过庙吗?”泉叔儿子思忖一下,“有过,挖河时,推掉了。”地仙又问,“是不是在西南村口方向?”回答,“是。”地仙叹口气说,“唉,这就对了。”泉叔儿子不解,“什么就对了。”地仙压低声音,似怕泄露什么,说左青龙,右白虎,细想,村前左向水闸如一条青龙仙居河道,村前右向庙宇如白虎盘踞,安保村人平安。现在所知,青龙移位,白虎不值。不伤人才怪,如不重建此庙,伤人的时候,多呢。
      没有利益冲突的事,都是健忘的。泉叔的儿子,没把地仙的话告诉别人,他当成耳旁风,把泉叔下葬后,一切都忘了。风,依然流动,水,依然流动。


      我知道溺水的滋味,眼睛是浑的,眼前浑道道的,什么都瞅不清。我只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抓不到,恐惧感袭来,水鬼也向我袭来,这只是幻觉。最终,我还是浮出水面,鼻子里辣辣的,流出很多水。虽在水里,觉得汗流出很多。一直觉得,我死过一次,可是,我活得好好的,那次溺水后,我再也不敢到水的深处。
      如果一个人刻意溺水自杀,我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她难道不挣扎,不求救吗,难道就自愿在水中一直到死亡吗。当然,我不知道溺水死亡那种滋味。村里的三奶奶,竟然溺水自杀了,被人捞出时,肚子鼓鼓的,眼睛鼓出眼眶外,面目呈紫色,如紫茄子般。救她的人,把她倒立背起,走了三圈,倒出很多水,也没救活她。三爷跪在她面前哭,说不知道她竟然会这样寻短见,要知道是这样会一直跟着她。村里人都知道三奶奶一直有病,花很多钱,去很多医院,一直看不好,具体什么病,她没有说明,大伙也不清楚,她每日拖着病泱泱的身躯,走过巷子,走出村口。有人问她,为啥天天这样跑呢?她回答说是运动,多运动,身体不那么痛。就这样来来去去,折腾足有三年。
      她经常告诉三爷,说她还不如死了好,这样活着也是痛苦,挣的钱不够抓药的,孩子的事一个未办,只会拖垮这个家。三爷安慰她,说胡想啥,孩子自有孩子的办法,让她不要考虑太多。她点点头,表示不再说了。过不久,她又询问三爷,什么样的死法不痛苦,上吊?喝农药?还是钻进大车下?三爷气氛地给她解释各种死法的痛苦。比如上吊,脖子勒得痛,舌头伸出来,那种死法太狰狞,难看,并且死后,阴魂不散,会祸及后人。再比如,喝农药,浓烈的农药会把内脏烧烂,到时候,嗓子会烧得生痛,扒也扒不出,手指会把胸口撕破。那种死法太痛苦。并且死后,阴魂不散,会殃及后人。三爷一直给她举几个例子,并说会殃及后人。她听了,说不能这样死,更不会殃及孩子,我烧香祷告,也要让孩子好过,越过越幸福。 三爷怕她轻生,把家里的门框锯掉,矮树也锯掉,农药藏在地窖里,凡是能构成死亡的物件,全部在他的眼里消失。
      一个人想寻死,无论怎么防备也不行,也许她的思想,被某种东西所灌输,牢牢刻在心里。不然,谁也不想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三奶奶跳河,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事,好多人为她惋惜,“好好的人,还不到六十呢,怎么会想这出呢。”事后,三爷才告诉我,说她的死,谁也拦不住。说今年就该她走,算卦的说她是童子,这是上仙来收她呢。三爷是一番话,听得毛骨悚然。我不知道童子是啥,可是,谁竟然有此法力能把人的性命随意收走呢。
      三奶奶走后的几年里,她的孩子果真争气,女儿考取大学,儿子去大都市发展的非常好。难道真是应了三奶奶的烧香祷告吗。


       死亡没有预知性,当死神向你伸出魔爪时,躲也躲不过。一连串的死亡,总会给经常无死亡的村落,造成阴影。我时常在网上看到,一个地方如果让人感觉恐惧感,那就是不好的地方,是不干净的。我解释不清,不干净是啥,冥冥之中似乎也懂些,只是概念模糊罢了。我经常在村里走动,想找出哪里有恐惧感的地,阳光明媚,野鸟争鸣,任我怎么寻找,总是找不到。也许,我没有半仙的眼界。
      人说,经常健壮的人不能患病,一旦患病,就是大病。时常患有小疾的人,反而能长寿些,我不知这种说法,出路在哪里,从来没有考究过。
      芳叔在村里绰号“大犍牛,”在饭场吃饭,端出来的都是用了多年的小红陶盆。一百斤的粮食袋子,腰间一跨上车。我家的田与他家相邻。秋收,掰玉米,我们一家四口人,掰满一架子车,往外拉,地稀松,车轮陷入,爹喊着使劲儿,使劲儿,任凭四口人的劲都用上,也没有把车拉到田头。正为难时,芳叔从玉米田深处钻出来,看到我们泄气的样儿,说我爹,“老哥啊,你挪挪,俺拉。”爹放开车把,到后面推,芳叔说,“不用推,你们先歇歇。”他拉开架势,脚使劲儿一登地,未等我们推,架车走了。
      能干能吃,又能喝酒。好似水浒传里出现很多这样的本色,其实用到芳叔身上,一点也不为过。村里有家办喜事,邀请芳叔陪客。席间,女方家来一小青年,自诩能喝多少,喝多少。又说我村的男人都来,也不一定把他撩晕。芳叔兴起,端一白瓷碗,掂来几瓶酒。他把碗放在小青年面前倒满酒,然后端起碗一饮而尽。一碗下肚,又倒满。三碗下肚,他开口说话,“今儿,你作为贵客,到了咱家,俺先喝三碗为敬,下面俺想与你对碰三碗。”小青年看这架势,知道遇到能喝的了,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大了,脸由红变白,起身走了。
       芳叔这样健壮的身体,能得脑溢血,说啥我也不信。可是人毕竟入土了,说是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时,人一软,瘫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村里一个又一个死亡者,他们年龄有的不足六十,有的刚过六十。村人开始恐惧,有事无事的都去医院检查身体,甚至有人请来风水仙。闲聊间,大伙儿的话题转到村西头的小庙上,难道真是小庙的事吗?
      信神者说怨,说庙倒了,该重新建起来。信基督者说,不怨,小小的庙能翻啥浪花呢,关键在人心,心善者,会有好报的。信基督者的话未落,死亡者的家属立刻投来白眼珠。
      具体怨啥呢,大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射向村东头那座高高的水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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