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九
“师傅,开胶了。下班能取嘛?”
“嗯,放那儿,放那儿吧,今儿天挺好。”
九九停下手,歪脸一笑。脚底下几双鞋围着,那堆鞋似乎也笑着。他老婆大莲想帮腔再补个招呼,送鞋的人转身走了,啃手里的啥吃食,留下一缩一耸的个背影和一缕食物香气。张了嘴,声音转弯没吐出来,撞得嗓子痒痒的,大莲觉着有点不自在,伸腿用脚归拢那些待修的物件——塌边儿断橕儿的雨伞,咧嘴儿豁了的包,还有条断成两节的皮狗链子。
大莲比她男人高半头多,不开那辆装满手使家伙的鞋车,空手走,谁也瞧不出这俩人有两口子的缘分。街树叶子落了长,长了落,齐腰的地方磨得光秃秃,遮半天阳光。等太阳转过东南老霍家小卖部的影壁,顶头晃。男人腿脚不便,喝水端饭够个远点的东西,都是大莲。遮阳伞底下钻进钻出,也没晒黑她。“晒黑点更俊。”,没事儿抱孙子凑着聊天的孙婶儿总说。“这就够便宜他了,还俊,再俊俺不更冤啊我的婶子。”
九九大莲同村,前后院。小时候淘,淘得不长个。十五上死了爹,淘得没天没地,更不长了。饥一顿饱一顿,俩妹妹眼瞧着跟他平了肩,他妈没心思管顾,四口人的肚子比儿子的个儿更催人。
九九自己更不当回事儿,能疯能跑要那么高的个儿干嘛。秋深了,九九转悠北沟堎。堎上有几棵柿子树等着他呢,低的好够的,不熟就让人撅走了,树梢与探向堎沟的那几枝,没人跟九九抢,除了鸟。
甩了鞋,搂着树干盘,踩上最低的一个叉丫子,打开挡眼的叶子往四周瞅,堎沟里一坡红的绿的树,都在脚底下,底部快秃了的酸枣棵子顶着模糊淡白的一点红。“摘完柿,揪酸枣,一帮笨蛋,剩恁老些。”
惦记着酸枣,掰了个柿子,想也没想,啃了一口。那个涩,堵得九九喘不过气。舌头铺了层石灰。袄袖子蹭嘴,扬手把那个狗日的柿子扔堎沟里,颠一颠,没了影儿。
树上树下,左瞧右瞅。都揪干净,独剩下探向沟里的一枝上挑着一个,颤悠悠,鸟鹐破了。叶子红,柿子也红。“这帮东西,专拣好的吃。”
九九又上了树,脚踩枝子往那个柿子方向探身,揪枝上的叶,惦记把枝子拽怀里来。不结实,一揪就掉,一揪就掉,还扥折了个小杈。“狗日的!”九九颤了颤脚底下的树枝,把牢稳,往柿子方向滑脚,差半掌,一蹿,啪,枝子折了。
几个月之后,九九杵着拐上街,再也跑不起来。出来进去,被他追打过的狗远远儿瞧着,再也不跑,跟他呲牙。进窑,窑门下头空一大块,比俩妹子还显矬。
九九他姑把九九接进县城,跟着学修鞋。腿脚不灵便,手没事儿,鼓捣起剪子皮子,依样灵气。没过两年,九九有了自己的摊子。腿瘸心不瘸,上掌钉鞋衬皮子,赶上高兴,九九能剪个蝶啊花儿啊的,给堵窟窿上,还不加钱。九九不爱在家呆着,摊子上有风有人,不说话,瞧瞧心里也痛快。
有了钱,置了辆三轮摩托,学校门口,铁厂里头,乡镇大集,哪儿热闹奔哪儿。九九还是那么乐呵,车开熟了,遇见块瓜皮,九九不拐弯,能让一个轱辘悬空从西瓜皮上飘过去,一回不成,转回头,再来一回。
拐哒拐哒玩儿到了二十五六,俩妹妹都出了门子,九九还光着。
后院的大莲相了几回亲,都黄了。九九还跟大莲逗,说是相亲磨破了鞋他给免费修,媒婆的也管,她们家门槛子也管。后来声息见小,瞧见大莲出门泼水,九九远远儿躲,闪不及,水溅到好腿的裤脚上一片泥点,九九也不说话,嘿嘿傻乐。
九九给大莲买过一兜橙子,大莲收了。
九九给大莲她妈拼了一双花皮鞋垫,大莲也收了。
大莲嫁给了九九。成亲那天,大莲她妈那脸阴得跟死了人似的。
九九的娘倒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可,也是在门里。出门,就得把那点欣喜劲儿死死按在心最下头。亲家照面,说啥也不对,搓手,搓手能把差着的那口气给补上——九九他娘找到了应对妙法。
九九不开车了,大莲开。大莲开车遇见西瓜皮直接轧过去。坐车斗里的九九欠一下身子,想着悬空那点事儿,想几回,就不想了。
九九还是修鞋,大莲帮衬着。有了儿子,儿子带了福气来,房价没涨时候,捯弄了套县城的房子。
有熟人跟大莲玩笑“一只大一只小啊,买双新的吧。”“买啥,合不合适,脚知道。”大莲扬着手里的鞋捋了捋刘海儿。
“日子可不是自己的,谁还能夺了去?”要回家做饭,起身的孙婶儿颠了颠怀里的孙子,空啐了一口。“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