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人

　　雾中人（4594字）
　　
　　冉令香
　　
　　其实，我们都在感激这场迟来的春雨。从早上六点开始，淅沥叮当砸着房檐，滋润干渴的大地，直至午时一点才漫不经心地收住雨点。几个小时的慢功细熬，这蒙蒙细雨也就有了透地之效。
　　
　　花瓣们肯定要落，没有了盛开的浓烈与恣肆，淡淡的红白之间新绿簇簇，但断然又非易安居士“绿肥红瘦”的色彩对比强烈、酒香隐约，而是花飞叶萌的宁静和清丽，再兼有金柳摇曳、清波微漾的流水低语，淡雾朦胧的韵致弥散在天地间，那份清凉柔曼、淡然静谧，轻盈盈地飘进心里，人都软化了。看来，雨雾迷蒙的暮春，走进这家农园，我注定要有一次美丽的邂逅了。
　　
　　当我一脚迈进蔬菜大棚，里面二十多度的高温立刻融化了从外界带入的冷气。高度近视镜前迷雾腾起，雾海蒙蒙，我霎时丢失了方向感。摘下近视镜，相机镜头里隐约的绿雾中黄花点点，塑料棚顶透进亮晃晃的天光，让人有恍恍惚惚进入秘境的奇妙感受。我的大脑意识骤然模糊，随着“咔嗒”一声，快门记载了视野内外的瞬间感受。这张照片竟成为这次出行最有韵致的一张，无意间应和了艺术所追求的朦胧蕴藉之美。
　　
　　“纡余委曲，若不可测”（《世说新语》），“隐之为体”，“伏采潜发”（《文心雕龙•隐秀》），“远引若至，临之已非”（《二十四诗品》），既是朦胧美之滥觞。及至后来人们所推崇的仙山云海、海市蜃楼、水光山色的空蒙迷茫，月下迷幻的缥缈浪漫，这些朦胧蕴藉之魅曾给人多少美好的想象和感受。朦胧美那模糊的形象、不确定的概念，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往往让人生发无尽的想象与憧憬。但朦胧同样又具有烟雾的掩盖遮蔽等性质，可以隐藏无数缺陷乃至阴谋。凡此种种，正应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说的核质。
　　
　　现实生活中，我们被太多美丽的迷雾所迷惑，无意间成了雾中人。我们的感官往往被商品的美颜取悦，被美化的产品介绍折服，而轻率地产生购买冲动，深陷商品包装魅惑的迷雾。从2005年到2015年的十年间，孔雀石绿、苏丹红、三聚氰胺、皮革奶、地沟油、瘦肉精、塑化剂超标、毒生姜、镉大米、过期肉，一桩桩食品安全事件，都是商品经过乔装打扮，迷惑了消费者辨别视力的结果。有谁会意识到那鲜润诱人的食物里会潜伏着最危险的健康杀手？有谁会分辨出魅惑遮掩下的丑陋与真实？而今，绿色食品在商家的炒作中，离我们的生活越贴越紧，而人们对其的信任尺度却在大幅度缩水。面对商家不遗余力、大张旗鼓的宣传，商品所谓独特的功效如微风驾驭的迷雾，无孔不入，以各种方式弥散进我们生活的每一条缝隙。我们猝不及防，疑云满腹，却真伪难辨，成了真正的雾中人。
　　
　　在犹疑猜忌中，我们被拉进某些试验场所，耳闻目睹或亲身体验商品的优越品性，以驱散盘踞在心头的信任危机。走进生产车间，一尘不染的机器，实实在在的硬件摆在那里；手中、口中具体可感的东西供你品咂；但隐隐之中，某个浓重的疑问犹在心底呐喊。当面一套背后另一套的商家不乏其人，生产厂家和监管者兜圈子、捉迷藏的伎俩屡屡上演。一个假冒伪劣充斥，雾霾笼罩的世界，“事实胜于雄辩”的箴言真的可以驱散长久蛰伏的心理阴影吗？可怜，我们久经磨砺的智商不得不周旋于迷雾缠绕之地，辨别真伪。生存底线被信任危机绑架，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雾中人”已成为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的真实标签。雾霾等级预警一次次刷新纪录，我们的生存视野更加逼仄可怜。雾霭飘渺，非真非幻，亦真亦幻。有时，我不知道要感谢虚幻，还是感激真实。我们曾被这个社会现实太多的真实击伤，那些真实已远远超出了我们对事实的承受能力，太多已经和正在发生的事情，不但打破了常规，而且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所承受的最大限度。我们生活在一个比想象还要虚幻的现实之中，以至于我这双近视眼常常懒得戴眼镜，甘愿于朦胧中自我想象那份曾经的纯美。
　　
　　无数次老友、同学聚会，无数次口是心非地说风采依旧。但谁的心里都清楚，经不起推敲的那张脸，早已被光阴注满了沧桑。突然而来的真情流露，涕泪交加唤起泪雨共鸣，那是一个人不堪重负时的真情宣泄。那天，时隔二十五年的同学聚会，在朗笑与杯盏的撞击中愉快进行。曾经熟悉的笑声侃侃而谈，曾经熟悉的面庞神采奕奕，一如往昔，似又回到同窗共读的青春岁月。那一份审美享受是初感效应，也是模糊的视觉效果的产物。但经不起高度近视镜下匆忙的一瞥，一针戳破了真相。冷不丁，被放大的是K那张饱经忧患的脸：满头丛生的白发，皱纹深陷光秃的前额，眼袋下垂、四周呈放射状的鱼尾纹……无处不是岁月雕琢的纹路，他比任何一位同学都苍老疲惫。我的心猛然一抖，一股寒意凛然袭上脊背。沧桑岁月，果真是把杀猪刀。我扭头不敢再细究K那张脸。
　　
　　K属于浓缩的小个子男生，颇有南方商人的精明强干。他患病的消息隐约传来时，同学之间曾相互打探，而电话那端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没有谁能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随着时间推移，关于K的一些零星碎屑与这模棱两可的事件，如坠雾海，销声匿迹十余年。而今，他突然在大家的视野内重现，唏嘘感慨声中掺杂的悲凉酸涩渐浓，他却淡然一笑驱散了缠绕在大家心头的压抑和惶惑。事后，有人言之凿凿，才揭开笼罩在他身上的迷雾。
　　
　　毕业分配时，他曾为自己的未来冒酷暑骑自行车四处奔波，结局出乎意料，一个人猝然晕倒在马路边，不知何时被刺耳的汽笛唤醒。他仓促骑车上路，滴血的残阳染红了眼前的一切，沙石擦破的脸上凝血黯然；工作后，他运筹规划，闪转腾挪，职位步步攀升，堪称算志得意满。他又精心筹划，追着出国热，借机安置妻儿定居美国。他以为，出国是给儿子的前程上了一份最踏实的保单。不幸，儿子突遭车祸夭折。如当头棒喝，K晕厥中风，五官歪斜，失去语言和行走的技能。K不想让亲朋好友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断然封杀消息，谢绝所有探视者，一个人默默挺过了艰难的治疗期。原来，是他自制迷雾，深隐其中，独自舔舐满身伤痕。
　　
　　K一直是生活的主宰者，K没有逃避灾难的痛击，只不过暂借雾霭，维护了一份自尊。此时，我倒万分感激这朦胧的迷境了，在尴尬和困境中守护一个滴血的伤口。
　　
　　不想为他人所知者，自制迷雾，不示他人。被迷雾包裹的人却极力想冲出雾霭，拨云见日。现实的残酷总会戳痛暂时的麻木和迷醉，揭开那层美丽的面纱，惨不忍赌的真相突兀眼前，刺疼人的视觉。
　　
　　G已是多次要求转院治疗了，自从夏天的一次感冒开始，发烧和憋闷就一直追随他。肺炎，输输液就好。妻子漫不经心的安慰听起来无懈可击。可一来二去，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大半年内几进几出这家医院却不见好转。G一遍遍质疑，憋闷紫涨着脸，喘嗽不止，一次次要求转院，但都没得到肯定的答复。
　　
　　一个惊天的谎言遮盖了事实真相。那是爱心和亲情营造的迷雾，他沉迷其中不辨方向，不明所以。要求来探视的亲朋好友绝大多数被家人婉拒，个别进入病房的同学朋友，探视时间也如弹簧压缩到最低限度，谈话内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某些敏感字眼。而G的妻子、儿子和兄弟姐妹轮流在病榻前侍奉汤药，用谎言安抚他焦躁的心，抚平他荒凉的心境。
　　
　　G成了真正的雾中人，直到离别这个世界，似乎都没走出心中的迷雾。认识或熟知他的人都满腹疑惑，难以接受此种不幸会降临他的头上。有人说，十羊九不全，他的属相软，又恰逢本命年。但这位物理专业硕士、刚刚迈出青春门槛的人，从不顾忌命相之说，一直张开怀抱，激情拥抱生活。他的工作乾坤朗朗，业绩显著，是单位最早享有高级职称资格的人；他是大家公认的“夫子”，总在别人危难之际，伸手援助。他像一块宽厚的海绵，面对各种压力或撞击，自如收缩或伸展自己的良性，而尽量不给别人增添麻烦。每天，他晨练的身影，在林荫道上迎着朝阳跃动。晚上，他依墙倒立，全身心放松。节假日，牛仔裤旅游鞋太阳镜一身休闲，他收藏，赏石，哪一道河川没有他留下的足迹？如此阳光明媚的生活，没有酗酒、没有烟雾缭绕等不良嗜好，竟然罹患肺部恶疾？！谁会相信？旁观者甚至家人都如坠迷雾。
　　
　　久卧病榻的他更是不甘，焦急万分，心里疑云滚滚。沉寂如水的病房里，G盯着探视的同学一遍遍无助地抱怨：“为什么还不转院？一直耗在一所医院有什么用？白费时间！”你不敢直视那张枯瘦青黄的脸，萎靡无助的眼神，那是灯枯油尽时的挣扎。
　　
　　他哪里知道，一个个沉沉的暗夜，电话那头他的妻子哀痛欲绝，向他最信赖的同学诉说锥心之痛。暗无边际的夜空，吸纳了自然界万物，唯有电波传输的声音闪着微弱的希望踽踽独行。但那不是他的生存之光，他的生命之光在一步一步地萎缩，黯淡。
　　
　　包绕他的迷雾最终没有吹散，不知他心中是否有所醒悟。最后，那些彻底撕裂的痛都留给他的亲人承担了。
　　
　　其实，雾是最适合的伪装。我们都是雾中人，在需要的时候，习惯了织一层迷雾当铠甲，遮掩私欲或伤口。同时，又都力图拨开迷雾，透视生存的外界或真相。累，并继续着。
　　
　　那年初冬，晏城的一次偶遇却驱散了我心头的迷雾。那个雾霭弥漫的上午，我和梅茫然站在沉寂的小站外，身心疲惫地与一排萧条的杨树为伍。阴冷潮湿裹挟，寒气凛凛，重重地袭击了后腰。真不知如何熬过几个小时的等车时间。
　　
　　梅想到车站旁的人家暂歇取暖。我迟疑着跟梅向那间小屋走去，心里却泛起一层混沌的雾。也许是见多了瞬息万变的脸色，心存顾虑。明明大家围坐一起，一派和风细雨，笑语朗朗，突然触及一个敏感的字眼儿，顿时哑然，场面冷凝成一潭死水。一双双眼睛识趣地顾左右而言他，巧妙地寻找着安放地。至于眼神里隐藏着的东西，漠然而又神秘，沉沉地埋在水底，几缕睡眠的浮草哪能知晓心底波澜？当然，还有那么多消磨时间的酒桌。围坐者酒话狂聊，热情鼎沸，而一旦脱离了特定的环境，转身而去，则是陌路行人。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在不断扩展，与你擦肩而过的，也许就是昨天酒桌上的邻人。酒精烘染的热度消失了，理性却唤醒了心底的警觉和冷漠。
　　
　　而不远处的小屋，静泊在浅水湾的小船一样，被高大的法桐遮掩，彩叶斑驳掩映着房顶。被一盆紫竹、几枝淡菊装饰着门脸。枝叶纷披悬垂的妩媚，花朵自如摇曳的清芬，再加上三两只沿墙根儿埋头刨食的土鸡，无疑是一幅炊烟和暖，岁月静好的画面。但现实总让人戒心备至。
　　
　　“戒心形于内，则容貌动于外矣。”眼前的门也就算是一道门吧，白色塑料门帘后，两扇低矮的木板门开了。一张宽厚的脸相迎而出。她敦厚的身架与黎黑木质八仙桌、木椅、旧沙发，颇为陪衬。塑料水桶、塑料脸盆、塑料水舀，简易盆架，简单温馨的老家氛围瞬间围拢而来。“在这里歇歇脚，可以吗？”话音刚落，老妇挥手让梅坐上老木椅，顺势将皮革杌撑子递给我：“坐吧，外面冷。”那语气随和亲切恰如我的旧邻。梅的手机没电了，老妇很自然地拔下电水壶插头让她充电。
　　
　　我们的闲聊堪称投机，家长里短温暖着简陋的小屋。我曾经在课堂上讲过的初次见面三分钟的谈话技巧、商谈破冰期，那一瞬间被简洁直白暖化成虚无。说到兴奋处，老妇骄傲地拿出儿子一家的影集让我们欣赏。美丽贤良的儿媳、聪明可爱的孙女成了她炫耀的宝贝。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原来如此简单，没有遮遮掩掩、虚与委蛇，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直达对方的内心世界。
　　
　　花明月暗、雾气氤氲，若隐若现，是上天赐予的自然朦胧之美。而习惯于把自身裹进迷雾的人，遮遮掩掩，最终却是显山露水，窘态百出。坦诚相待的真实自然，如一缕阳光驱散了心头缠绕的雾霭。快乐与温馨联手，时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我们才与老妇分手道别。
　　
　　火车晚点一个小时，薄雾阴沉中的站台有点凄冷。只买到站票，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倒让我有些期待，我知道同行中会有温馨的坐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