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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逆着时光的火烙(修改稿)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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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疾
     文/李新文

      
     早晨门一开,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拎着一个脏兮兮的东西走过来,朝我一晃说,这是古董,要不要?我不知说什么好。事实上,我对这东西太熟悉——全身黑乎乎的,还有个喇叭大的敞口铁斗能装烧燃的木炭,地上一放,热烘烘的气息叫人不敢接近。它压根不是古董,是乡下裁缝烫衣服用过的火烙。哪怕时间长出一团团锈迹,也掩饰不了它探头探脑的黑光。
     掰着指头算,很长一段时间里,梅溪乡下稍有名气的裁缝,就数苏家畈的斯拐子一家。听老辈人讲,从他太爷起,一代代人生得高大、白净,从里到外斯斯文文的样子。可等到斯拐子降临人间,既矮又黑,还是个瘸子,活生生的一个怪物。苏家畈与我老家中门李仅隔着一条溪。早年,村人将织染后再过水的布匹往村口的竹篙上一晾,花花绿绿的颜色,便把一个村庄的秘密传给另一个村庄。入冬,苏家裁缝准会被人请到家里做上几天,然后一家挨一家做过去。冬天的日子,便在剪刀与火烙的光芒里精神焕发。
    上世纪70年代,乡下有了缝纫机,火烙仍在时间里行走。倒是大伙儿手里攥着一种叫布票的东西,能到供销社扯布。节前,扯一两丈放在家里,便有了一股新鲜气味。裁缝也紧俏,得提前上门去请,并排着队儿轮日子。大清早,爹同我踩着田埂一脚踏进苏家畈,斯拐子正要出门。没等爹开口,他沙哑的嗓音传了过来:今天不行,得给邓婆桥的二新爹做一天,要做也等明天。说完掉头就走,把拐着的气味留给地下的阳光。爹一脸高兴,而我的眼睛却溜到他的堂屋里瞄。堂屋很旧,积了不少灰尘,却还宽展。横看竖看,除墙壁上挂着几个神态端庄的先人遗像尚能看出一个裁缝世家的发展脉胳外,剩下的便是晾着的堆着的撂着的布角儿。总之,不小的空间乱得像一盘散沙。甚至,空气里也透着霉味。返程的路上,我时不时回头望一下那空荡荡的屋子,又想象着一条瘸腿的样子,那感觉,总叫人难受,似乎无法与一个裁缝世家画上等号。夜里去问娘,她却把我叫到一边并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别人听见。这才晓得,拐子的脚是两岁时给一条黑狗咬伤的,连胯裆里的关健部件也咬坏了。尽管吃了不少药,但还是残了。娘说得有板有眼,像亲眼见过似的,我却听得两眼发直。于是,这样的景象悄然与我头脑里的另一个景象连接起来,便将他的生命底色衬托得更加分明:那天上午,一群淘气的娃儿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模样一跛一跛,并把嘴巴张得像一个个喇叭使着劲儿喊:苏矮子,拿剪刀,一刀剪了小鸟鸟……喊声,石头一样砸过来,没把拐子击倒,却让一旁的女人见了直打抿笑。那是几年前我路过上边屋场的见闻。太阳下,他的脸刹地由黑变红,由红转青,像一块腊肉流油闪光。那光在我脑子里逗留着,一时半刻无法消失。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拐子被一群黑狗追赶着,一眨眼被狗的黑色覆盖了。不一会,又出现一张张女人的脸,她们的笑声汹涌而至,把拐子吓得腿脚一软、瘫倒在地。我把梦告诉娘,娘却说,梦与现实是反的,就像夜里我梦见自己在虚幻的云上飘,醒来却躺在床上。
     第二天清早起了雾,是个好天气,爹便去对面的邓婆桥挑家伙什。一头是木箱,另一头是缝纫机。他一路吱呀吱呀挑着,仿佛把一个年节的味道挑了回来。娘也没闲着,一溜碎步去下边的肉食店割一块肉,打瓶谷酒,还在菜园里摘了一篮蔬菜。爹放下担子,又去张罗裁布料、烫火烙的案板,还把木炭也拿了出来。新布案上一摊,像摊开一个日子的心情。我家的狗闻到新布气味,也有点兴奋,它把太阳汪得一片发亮时,拐子果真拎着一个火烙来了。出乎意料,他弄得齐整,甚至感觉得到他在努力掩饰那只拐脚的神情。可身子一动,火烙也跟着一拐。火烙黑乎乎的,与他的面色相差无几。火烙有个斗孔儿,他的眼睛深凹着,像两个看不见底的井。我突然发现,拐子与火烙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好像一只火烙的翻版。狗见了火烙,汪得劲头十足。这是条活了快10年的狗,如果不是一年中难得出现一次的火烙和新布气味,才懒得开口。它与我一般高矮,而我在它的眼里只是个顽皮的孩子。譬如昨天回来后,我在墙角用手摸它的鼻子弄它的眼睛或喂它一只蚂蚁,顶多眨一下眼睛摇几下脑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拐子见了狗,却条件反射一怔,尤其听到它貌似凶恶的汪叫声,很烦。马上眼一鼓,火烙一晃,骂“剐肉的”(湖南方言)。火烙,不偏不倚砸在狗的头上。狗,呜了一声,逃走。
    放下火烙,摆上家伙什,径直晃到当亮的门口,用一把刻有长度的篾尺量着我们的身高、胸围和肩宽。应了他的指令,我们依次把头抬高,把胸挺直,接受他的检阅。一把庸常的尺子,横一下,竖一下,便将许多看得见的事物量得清清楚楚,也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量了出来。量完身体,嚯的一声,展开新布,浓烈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不由打了个喷嚏,黑瘦的脸上有了笑容。笑,一闪而过,却看得清歪歪斜斜的走势。不久,又从木箱里摸出一块椭圆形的画粉,顺着篾尺在布上东一画,西一画,左一线,右一线,再加上两个弧形,一件上衣的轮廓便出来了。一个时辰,十多件衣服图样一挥而就。这动作,熟练得像扒一碗家常便饭。
    狗探到门口,屁股一缩,蹲下,望了拐子一眼,呜呜两声。显然,它把拐子的外形和身上散发出的气味记在心里。拐子拿起剪刀时,看见了狗,眼一鼓,骂,畜牲!又一晃,作打击状。狗见情形不对,扭头走开,一股招架不住的气息从鼻孔里漫出。
    吓走了狗,开始下料。五根枯瘦的手指捏着半开半合的蝴蝶剪在布上走动,沿着粉红的线条剪开。剪刀咔嚓咔嚓呻唤,这声音仿佛是从拐子的心里发出来的。他的嘴却抿着,眼睛一眨不眨。
     狗,没走多远,两条前腿撑着,耳朵竖着。尽管是条赶山狗,嗅觉很灵敏,但只要不弄痛它决不与你计较。此刻它的目光呈直线射过来,投在拐子脸上,似要把他一眼望穿。自然也没放过那只搁在案板上的火烙,这物件一大早给它带来的痛无法忘记,更难以理喻。不经意间,火烙把自个儿的黑光也释放出来,一缕连着一缕,哧溜,与狗形成了对射。这交织的光,像在一场搏弈。狗盯了一会低下脑袋舔舌头,似乎后悔当初不该汪几下遭受火烙一击,原本爽朗的心情被搅得稀乱。我的好奇心不亚于一条狗,当我弯屈着指头去敲击案上的火烙时,却让爹逮了个正着。贼货,手痒啊?他的骂声也呈直线传过来,把我呛得不行,只好狗一般自讨没趣走开。
      一瞬,拐子夹着一抱衣料拐向缝纫机,又把目光移向门外,发现狗也在望他,放出的光比他还硬,这是他遇见的最固执的狗。他狡黠一笑后在木箱座下,将一筒黑线圈儿取出,插进机头的小钢竿里,捻着线头穿过弹跳孔儿,又套入机头下的针鼻,拉出来。顺手,还用绿色小铁葫芦在机头的重要部位点上几滴柴油,机器便润滑了,活泛了。踏板一踩,银光闪闪的轮盘欢快起来,缝针儿也欢快起来,形成虚晃的一线。这些细节在狗与拐子、火烙交织的光里显得更加清楚。对我来说,无疑上了一堂生动的技术课。拐子深凹的眼睛有了神采,手脚并用,将一截截布料缝起来,便有了一件衣裳的气象。似乎只有此刻,那种让人心酸的感觉才稍稍减少一些。不知怎的,我又挪了过来,稍不留神,挡了拐子的亮光。他把眼珠子一翻,朝我抛来两个字:走开。样子比我爹还严肃。还别说,我的额头马上挨了爹一丁弓。
听到响声,狗浑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禁不住又汪了一下。一旁的小狗也跟着汪起来,乱哄哄的。拐子听了,很烦,骂,吵,吵,吵,吵死啊。狗汪得更加卖力,阳光见了也纷纷让路。
     掏心窝子说,我盼望的不是穿新衣,而是有几顿好吃的。同样,我家的狗也能趁机捞一把油汤剩水和骨头什么的,开开洋荤。中午,饭桌上香气弥漫,爹见我比狗还馋,盛了饭往我手里一塞说到外面去吃,别占了地方。我清楚他的小九九,无非说我碰了火烙挡了亮光,不满他的意。我赖着不走,哪怕再挨他一丁弓也不走,却听见狗躲在桌底啃着人不要了的骨头,一片切切嚓嚓。桌下一望,拐子坐的方位骨头最多,像一个生命的尾声挨着另一个生命的尾声。没想,他的跛脚踩到了狗的爪子。刹地,将狗积压了老半天的怒火给点着了,它把全身的力气聚到牙齿上,然后奋力一咬。只一下,拐子的脚像遭了雷击。遭天杀的,遭天杀的——!骂声未落,椅子却先倒了。我爹觉得很没面子,尤其这狗一大把年纪了还给他添乱,太不懂事。他一边骂一边操着扁担朝狗背横扫而下,狗不敌我爹的气恼,裹着一路尖叫仓皇而逃。自然,桌底没了它先前的位置。
     狗坐在塘边,一脸沮丧,望着满塘的水发呆。这是它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从肉体到内心乱糟糟的。我端着饭碗尾随而来,望一眼那日光里抖得一片虚幻的背影,胸口像堵着了什么很难受,更觉得空气憋闷得快要窒息。这样的空气,压得我与受伤的狗不知所措。
    被狗咬后,拐子的骂声瀑布似的倾泻而下,将伤口淋了个遍,狠心也随之水涨船高。那只拐脚拐得更加厉害,地上的影子一片混乱。活儿却没中断,下午搬到了地坪。没多久,该轮到火烙上场。只是,我娘的动作从狗被打的那一刻起,有了变化。我看见她把火烙往阶基的麻石上一撂,差点弄翻,然后装上一块块烧燃的木炭,让通红的火色烧得一个铁器烘烘作响,险些招架不住。这细小的变化拐子自然没有察觉,他摊开一件新衣后,端了一碗水饱吸一口,又憋着一口气使劲喷出来。噗、噗、噗,漫天而降的水雾将衣裳渐次浸湿,也把一团空气浸得能捏出水来。不料,我爹神秘兮兮拱上去在他耳边嘀咕一阵,像在进行一场密谋。果然拐子露出一脸坏笑。那笑闪过来,撞在我的头上,让我打了个冷战。一转眼,坏笑化为一股兴奋,让他的手更加有力。他抓着火烙把儿往布上一蹭,哧——!白气飘出来,将那张丑脸遮得一片模糊,恍惚站在另一个世界。火烙在阳光里大开大合。兴许这样的烫抹,能让布儿找到痛快,也让日子有了激情。可烫了一会,突然将火烙往地下一放,蹿进堂屋拖出一把薅锄,靠在案边,太阳一照,成为那个下午的影像之一。
     太阳是在火烙的烫抹下一点点变矮的。似乎,整个世界都开始归入平静,走向平和。狗在这样的气氛里回到它蜷伏多年的墙角,盘曲着双腿,准备打盹。此刻的狗,太疲倦了,只能就着夕阳慢慢闭上眼睛,养神。哪怕养一会儿,也能让疲惫的心或一整天的不愉快慢慢稀释。或许,我家的狗与拐子、火烙相遇,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或一个小小的误会,没什么不大了的。可就在它半闭着眼睛养神时,却遭遇了拐子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他干完所有的活儿后,把那双捏惯了剪刀的手伸突然向了锄头,然后高高举起,风一般冲向墙角。那种迅捷,快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诧,更让狗来不及思考,天灵盖便让垂直而下的力量给砸破了。巨大的痛让狗一片混沌,身子开始摇晃,晃得如一片风中的枯叶。可一瞬间又从我的瞳孔里昂起头来,牙齿咬着,四脚晃着,想用最后的力气重新站起来。但太迟了,它刚完成三分之一的动作,黑影一闪,那只笨重的火烙顺着拐子的手腾空而起又呼啦而下,狗的眼前一片模糊,支着的身子慢慢向地平线上倾斜,慢慢的,慢慢的,只剩下了黑夜。那个镜头,我看得十分真切,像太阳落山那一刻的怅然,似乎所有的时间都静止了,只有血渗出来,红彤彤的,一块儿一块儿的,成了它留给人间最后的纪念。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我家的狗真的倒下了,一点商量都没有,被一只火烙以及拐子那火烙般的黑影笼罩着,成了悲伤的符号。据说狗有九条命,不知是不是真的。不曾想现在竟如此不堪一击,这是怎么啦?我哭丧着脸拍打着它的屁股喊,起来,起来。但,我的喊声也成了空洞的符号。爹却楞头楞脑抛来一句说,傻呀,这狗死了,再喊也没用了。   
     狗的尸骸挂在门前的苦楝树下,眼睛仍睁开着,仿佛不愿离开这烟火人间。瞳孔放得很大,把拐子、火烙、我爹以及村庄的影子一股脑儿映入其中,成为永远的收藏。拐子裁剪狗体的刀极有节奏,每动一下,似在我的身上割,痛感如潮汹涌。而我,看见他满脸的兴奋被溅出的狗血涂改得一片斑斓,与火烙射过来的黑,形成鲜明的对照。那夜,拐子酒兴很浓,啃吃狗肉的声音响亮、干脆,连伤口里的劲也调动出来。我爹虽怕杀狗,但酒一灌,一片混沌,又夹了一砣肉大喊,兄弟,吃,吃,吃。满屋的肉香飘出窗外,在夜色里起伏,让一村的狗们狂吠不已。

                  水边的耙齿
                     文/李新文
        
         
        一到杨家堰,水就宽了。稍不留神,养出的满滩花草清香,熏得人想入非非。一屁股坐上去,却隐隐发痛。起身一看,是根耙齿。
        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似能掂出岁月的重量。
        耙齿的一生与水有关,也与田地以及耕牛有关。梅溪下游两边的山使着劲儿张开,胀成一个大葫芦。稻田,也顺着山的呼吸慢慢矮下去,到最后,与溪水持平了。三月桃花汛,一夜之间,偌大的田畈成了白亮亮的世界。这时,高处的铁匠铺忙开了,打铁。极有节奏的锤打声,雾气一样朝浩大的水面上流。铁硬,铁匠更硬。火星交织的时间里,一块生铁出落成耙齿的样子,又一次塞进火炉,在风箱的抽送里,显出耀眼的红。一阵淬火锤打后,便有了向往水的欲望。
         大水过后,天空下露出一块块水田。日头一照,如一面面好看的镜子。
         稻田经了一番耕作,风一吹,更有感觉了。马上用满田的泥香,诱惑着耕牛和木耙。应了蛙鼓的节奏,人们下到田里,摆好耙,放稳牛轭,鞭子一甩,木耙便在水里荡开了。满含渴念的耙齿,扎入泥缝,划开一个个泥土的淤结。于是,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又活了过来,露出鲜活的血色。耙齿走过之处,准会跳出几条活泼的泥鳅,在打探季节的消息。三五只蜻蜓也在头顶盘旋,显出不可知的寂寞。农人站在木耙上,一派安闲,甩一下牛鞭,木耙划出数丈,人也跟着划出数丈。一汪水上,悄然映入山的影子,树的影子以及鸟儿的影子。远远看来,像幅不错的水墨。可他们仍觉不过瘾,还要敞开喉咙唱一串山歌——
     太阳出来亮汪汪,
     牛鞭一甩走四方,
     田当纸来汗作墨,
     精耕细作日月长。
     ……
    山歌从喉咙里发出来,落在水里,有了不少水的成分,也无疑成了季节的走向。人们准会在这样的歌音里躬着身子,插上一株株秧苗,还有汗水也流出来,落入水里,成为一种养分。不知不觉,旺盛的生长气息散发开来。这气息,四处弥漫,传给鸟,传给花,传给一根根小草,乡村的日子便在绿色里荡起来。
       这不是我的假设,而是千百年来的存在。农忙时节,我看见爹掮着木耙,在牛的哞声里去了门前的稻田,他的脚步与耙齿发出的光芒形成一种对照。人与木耙的影子印在地上,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写生。可惜,这个影像《诗经》里没有,以至于我只能通过想象来遥望一下远古先人翻耕泥土的情景。此刻,我家的稻田在耙齿的调拨下,一条条经络畅通,泥香味儿鲜活得清晰可见。这田挨着溪水,灌溉方便。种谷子,结出的颗粒壮实饱满,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谁摇响了铜铃。种棉花,开得一片洁白,像浮着的云朵。但不管哪样的田地,一旦缺少耙齿的参与,便打了折扣。
       我爹说,方圆十里最不上心的家伙要数杨家堰的杨牛生。邻住左右谁都哓得他会打耙齿,也爱喝酒。喝了酒,便发神经,乱搞。那天上午,他扛着酒兴,搬了耙,牵着水牛,绊绊磕磕下到水田。满身的酒气冲得一块田差点醉了。摆好耙,脚儿一踮,竹鞭一甩,吼——荡开了。在他看来,犁耙耕牛什么的全是狗屁,只有酒是好东西。 那是块上等好田,却被他糟踏得不成样子,满田浮着隔年的禾茬、杂草和沤烂的稻秆。牛使着力气在前面走动,吃力的样子一目了然。可他仍觉慢了,猛的一鞭,啪,把一只蜻蜓吓得飞出老远。牛受了痛,干脆站着不走了。他又一鞭,空气也哆嗦起来。一刹那,牛扭过脖子,憋足一口气,甩掉牛轭,叉开双角,反身奔过来,向他一抵。轰,杨牛生没省过神跌了个手脚朝天,水花溅得漫天飞舞。稻田也没闲着,马上用一圈圈的波浪回应。他那满身泥水的样子,像个怪物。而脚踝,却让耙齿划出寸长的口子。血,顺着耙齿给他的伤口流出来,悄然与水融为一体。痛,汹涌而至,一下传遍全身的每个角落。他的牙齿咬得直响,胡乱骂了一通牛后,又骂那该死的耙齿。耙齿却一言不发,对他的动作和神情毫不理会。
       酒鬼杨牛生躺了大半年,痛得身子一搐一搐。最后还是没抛弃那张让他长了记性的木耙。一天上午他突然同我爹说,咱打耙齿,又用耙齿耘田,好歹是活命的东西,假若哪天不用耙齿了,日子咋过?
       我不禁偷偷发笑,觉得一个农人的内心还真奇怪。的确,耙齿在我们那儿一点也不金贵,甚至只是一个农具的部件,但它却让许多隐在泥土深处的淤结,找到了生命的痛快。或许,这种与水有关的生命力源压根不能用山歌或农谣表达,倒丰富了我的童年的记忆。我们会时常瞒着大人,把刚打好的耙齿偷出来,在地坪上划一个个格子。尖尖的齿儿一画,地上现出一条条深刻的印痕,仿佛一条条生命的经络。而那沉甸的感觉却悄然传入了人的心里。面对那种沉甸和沉甸之下隐含的力量,我一时半刻弄不明白。只记得,我们一群细娃儿把耙齿放在一边,然后捡了块瓦片,往格子里一丢,玩着跳房的游戏。腿儿一跳一跳,很快乐。耙齿刻出的印痕被阳光一照,像刻出的一条条铁线小篆。往细里看,一格格的房子,真有点像稻田,或许上面还覆盖着一汪时间之水。我们在格子里跳跃着的情态,与农人耕耘的样子有点相似。无形中,我们这些农家娃子从生下来便与稻田、水以及耙齿有着血肉相依的关联。至少,我的眼睛里无数次出现了它们的身影。有人搬着木犁牵着耕牛走了过来,清脆的蹄音敲击着地面,像敲响一面铜锣,发出的声音溅入人的心里,很熨贴。牛望了我们一下,把一只脚探进格子内,可能也想跳几下吧,但终于没跳起来。抬头一望,它低下脖子,在嗅那根躺着的耙齿和一道道印痕,黑色的长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看来,它真的把耙齿划成的格子当成了一块块稻田。下雨天,乡人会把牛与木耙牵进牛栏。一头是牛,一头是耙齿,两者之者,有了某种呼应。料想,耙齿的光芒一定照入了牛的内心,不知不觉,绿意也悄然生长出来。
       耙齿歇了一夜,养足了精神。清早,又用它的光芒把村人、耕牛唤出来,走进水边的稻田,开始另一个日子的抒写。燕子在前面飞,木耙在后面走,形成了一种映照。此刻,人的心思亮亮的,透明得与天空一个颜色。田野里,木耙行走的姿态生动有力,仿佛一条徜徉在河流之上的船。而行走的轨迹那么清晰。土地的气息,在它的调拨下,鲜活了一个季节的色彩。与其说江南的春天是被被鸟叫醒的,不如说是被耙齿的光芒牵过来的,哗啦一响,有了浩浩荡荡的声色。这声色,水汽样的弥漫着一个村庄,也渗透着一个个人的身体,让人有了生长的欲望。我把目光投向耙齿的那一刹那,骤然觉得它更像一支笔,蘸着清洌的水,在稻田这张千年不褪色的宣纸上书写着什么。也许,把阳光、汗水、风雨和乡人的情感一股脑儿融进去了,化为一脉生生不息的农耕文化。如果把耳朵贴上去,你还能听清木耙清脆划破土地的声音,耕牛长长的哞声以及农人的吆喝声,还有汗水的滑落声。这一切的一切,充满了流动的质感,宛若阅读一部根系发达而源远流长的家谱。而其实你也是这家谱里的一个符号。这样的春天,耙齿的光芒不动声色地照入我的体内,悄然有了一分生命的重量。有时又我在想,如果把耙齿种在稻田里,肯定是一株不错的水稻,拔节扬花的声音,会把水乡的秘密一一揭示。
     此刻,站在铺满阳光的草滩上,我下意识地思量着这老去的耙齿与土地之间存在的秘密。突然,风一般飘来个满头散发的女人,冲我抛来一句:偷我的牛拴干啥?我一脸尴尬。过了好久,终于明白她把我当成偷东西的贼了。万没料到,那枚劳作了一生的耙齿,到头来竟成了一个绹牛的栓子。
    那个风一般的女人飘走后,忽然发觉,当一回这样的贼,要比不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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