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海时光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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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海时光
曲曲/文
2001年,我从初中中专毕业后,就回到老家,坐了起来。我所读的园林艺术专业根本找不到我喜欢的工作。我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可以到毒辣的日光下面去种植苗木。那时候老师们可以给我们介绍的工作只能是到一些苗木基地去种苗木。我想想还是算了,所以就回到自己的老家。本想混个农校的文凭就可以到乡政府里混个差事,也算是出山吃皇粮(我姐姐比我大了三岁,她就是混了个农校文凭顺利进入乡镇。当时我父亲去挖了关系还给她找个两个地方,都讨到编制名额的。没想到前后只相差了三年的时间,轮到我了政策就变了。中专生都要自谋出路。),毕业即失业。我在老家坐吃山空一年后,越来越被父母鄙视。我感觉他们看我的目光愈发毒辣,我都不敢用目光和他们正面接触。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整日地读文学作品,其他时间我总是在睡觉,我把自己养得越来越懒。
在家混吃混喝一两年期间,去厂里做过包装工人,去酒店里做过人事助理,都因为不适应,没做几日就逃回家来的。父亲看不下去了,打电话 给我在上海的姑妈。姑妈在上海开一家物流调度公司,生意做得还不错。姑妈跟我父亲说,叫我先去考个驾照出来,然后去上海跟他们发展。我先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考出了大货车的驾照。便坐上大巴直奔上海而去了。
到上海远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好。我姑妈把我安排在一个大型停车场的集体宿舍里,和给他们家开货车的司机睡同一个房间。这房间在姑妈家调度公司办公室的楼上,两张钢丝床,墙上贴着穿着艳俗的美女海报。我走进卫生间一看,一个蹲坑,上面一根没有了花洒的自来水管,口子上锈迹斑斑。等放好行李下了楼,看到办公室里都是来自一些浙江诸暨的等待配货的司机。他们在办公室里一起打牌,桌子上是一叠叠的人民币。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味,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走出玻璃移门,去熟悉下环境,外面整个停车场里白色泡沫饭盒和塑料袋子等垃圾满地,到处可以闻到尿骚味。这就是我到上海的第一天。
姑妈家的物流调度公司主要负责的是上海和浙江的诸暨、萧山、绍兴、义乌、金华两边的货物配送中介。因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司机就一起来往两地之间跑车。姑妈给我的任务是押车,主要负责记录来往帐目及写工作日志,目的在于约束驾驶员虚假报帐,提高跑车效率,增加收益。这样,我就开始了我在上海的工作。
第一个和我搭档的是一个山东籍司机,叫小郭。大约比我大七八岁的样子。170的个子在北方人中,只能算是小个子。不过他很结实,胃口很好。而且还喜欢每餐喝点啤酒。对了,那时候好象还没有酒驾一说,所以司机们都会喝上一点,只要别喝得开不了车,问题都不大。姑妈跟我说,我押车每月工资1000元,驾驶员每月5000元。还有,我和他都是包吃包住的。每出一次车,姑妈都会给我一笔出车费。所以日常的开支每一项我都要记录下来。例如:油费多少、过路费多少、餐饮费多少、车子维修费多少、香烟费多少、其它等,合计多少。我还要妥善保管好每一张发票和单据。经过一个多星期的适应,我渐渐熟悉了这项工作了。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小郭因为是北方人,所以每次和我在饮食上都出现分歧,他喜欢吃面食,而我习惯吃米饭。而我又要迁就他。毕竟是他在为我姑妈家赚钱。他喜欢重口味,不怕辣。而我根本吃不了那么辣,害我吃不好。还有他每次睡觉呼噜声震天动地,又害我睡不好。所以在后续的接触中,我们之间的龃龉越来越多。我开始在姑妈面前说他饮食开支过大,又喝酒,开车危险等。一开始姑妈跟我说,要和驾驶员好好相处。后来又有一次,车子的备胎被偷走了(我们两个都是睡在车上的,居然都没有发现);还有一次他疲劳驾驶,车子跟别的车追尾了,需要赔钱,需要修车,又出不了车。所以姑妈和姑父商量,最后把他解雇了。
事后我想想,我其实挺对不住他的。毕竟是朝夕相处了一阵子,而且他有时候还挺照顾我的。不过我想,他开车技术好,到哪里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我希望他可以找到更适合他的工作!他给我的最大印象就是固执。有一回我们要送一批货物到上海某仓库,因为先前我们去过一次,所以那条路怎么走我已经记住。但是他硬要说往另一条路走,我就想极力更正他,而他硬是不肯相信我。结果真的走错路,又返回到我说的那条路上去,真是又浪费油钱又浪费时间。那次等我们送完货都晚上十点多,他的固执害得我又饿肚子,又少睡觉。好了,不说他了。
小郭走后,来了安徽籍的司机小季。小季因为在上海和浙江等地打工开车多年,所以他的饮食习惯和我更为接近。他比我大十多岁的样子,性情比较敦厚。他还是个话唠,天生的乐天派。那时候刚好流行刀郎的歌,他总是一边开车,一边高声地唱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有时候他唱《两只蝴蝶》,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用来演绎这些歌曲,真的蛮有味道的,我是这么看的。反正这些歌曲我都是那个时候从他那听熟练的。
小季这个人,挺为东家考虑的,能为东家省钱就为东家省钱,自己累一些也不怕。所以他后来一直在我姑妈家干了好几年,那是后话。那时候我们装货都是超载的。他跟我说,不超载,拉货根本没有钱好赚。我想,这也是行业潜规则吧。我们那辆车,核载重量三十二吨,而我们实际装货经常四五十吨这样装。所以我们总是避开交警巡逻最紧的时间,趁他们晚饭或十二点的时候冲过去。如果货物急,我们就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停好车,等过了十二点再上高速,那时候交警都下班了,管理松懈。如果不是很急的货,我们就走国道,虽然慢一些,油更费一些,人也更累一些,但是可以省一些过路费,合计起来便宜不少。这就像是一场猫鼠之间的游戏。我们必须摸透这套游戏规则,否则无法很好生存。
有一回,那天该是中秋节,我和小季两个人过了个简单的节日,在宝钢附近的某小餐馆里点了一盘毛血旺,一盘洋葱鳝鱼丝,再一盘蒜泥生菜,一人一瓶啤酒。酒足饭饱之后到宝钢厂里去装货——钢板加线材。那日装了整整有五十多吨。一开始,那些装货的工人对我们爱理不理的,说今天是中秋节,要放假,不愿干活。我从包里取出几包红双喜来,每人发一包,并给他们说些好话,求他们帮帮忙。这些工人其实很好说话,给了他们一包烟,就很卖力地帮我装货了,那些钢板还叠得特别整齐,正好在车斗的重心位置上。等我们车子开到上海和浙江交界处收费站的时候,看到许多货车排成了长龙。小季说,坏了,前面在抓超载。我忙问,那怎么办?他像是宽慰我,说,别慌,你慌什么慌,看看再说。那天晚上我们所有排队的车子都被敲竹杠了,每辆车交200块钱可以放行。我问小季,这些罚款他们上缴国库么,怎么都没有开票?他反问,上缴国库?那你今天还走得了么?那你得卸货,知道不?我猜想也是,这该是他们的中秋辛苦费,我问他只是想确认下,这里果真也有潜规则。
我们装的货常常是这些:钢材(包括罗纹钢、线材、钢板等)、铜棒、弹簧、链条、废纸(包括美洲废纸、欧洲废纸、日本废纸)、玩具、服装、饮料、塑料粒子等等。当时上海的很多仓库、码头,很多的厂,比如宝山钢铁厂、新华废纸仓库,外高桥保税区,我们都跑得熟悉了。那一条一条的路,一个一个的十字路口,就像我儿时村子里的一条条巷子一般让我熟悉。甚至是,哪些路口有便利商店可以买到盐气水、香烟、毛巾,我也十分清楚。
刚才说到宝山钢铁厂,我不得不再仔细说说。有一回我们去那里装链条,那一包包的链条需要用升降机把它吊到我们的车上去。在我戴着手套将钩子套到那只包带上去的时候,发生了事故。我还没有完全套好的时候,升降机突然起吊了。我的手指被垫在了钢索下面,幸亏我动作敏捷,马上抽出手来,不然手指该断了。但是我食指的指纹处还是受伤了,那一整块皮都掉了下来,鲜血直流。我当时就直接对着上面的操作员骂娘了。那个操作员是个上海阿姨,四十多岁的样子,好象是个下岗工人来做临时工的。她从梯子上下来后,一直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疼的又不是你!后来我姑父也赶到了,和他们的负责人协商处理,交涉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只赔了我八百块。说这八百块已经包括营养费和误工费了。我当时就觉得我的受伤太不值钱了,劳动人民就是个贱命。但当我听说那八百块是要从那个操作员阿姨的工资里扣除的时候,突然又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丢了这份工作。希望宝钢不会那么对待员工。而我的手因为受伤了,姑父就让我回家休养了一个月,还是带薪水的。休养一月后,手指上新的皮肤又长出来了,于是我又回到上海。
我们那车是解放牌的大挂车,十三米长的拖斗,所以往往是要好几个地方的零单配货后再出发的。有时候遇上刮风下雨的,我们就要盖上油布扎紧绳子。记得有一回在上海金山装塑料粒子,碰上快要下雨了,我爬到货物顶上去盖油布。海边的风大,当我将油布摊开的时候,风将它吹了起来, 我用脚去踩油布,差点被油布给掀翻。当时已经又疲劳又饥饿,真的想哭出来了。小季看我站着发呆了,大声地骂我,你发什么呆,快点,盖起来!
好几个月的一起相处,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加具体的小季。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好父亲。他空下来的时候,总是跟我说起他的儿子,他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他说他的儿子读书怎么怎么优秀。话语中充满了对儿子将来的种种可能性的憧憬。我说,有你这个好爸爸的支持,你儿子一定会很有出息的。他每月月底等我姑妈把薪水发下来,都会将一大部分寄回去,自己只留一小部分。我问他,多少时间没有见你儿子了?他说,春节后一直没有回去过,打算五一或十一的时候回去,到时候到友谊南方商城(我们停车场附近的一个商城)给他买个玩具。他还问我买什么玩具好。我说男孩子都喜欢那些变形金刚啊,汽车啊、坦克啊,或者枪什么的。
有时候我们在诸暨郊区卸完货后,小季会找一些他熟悉的路边(19省道两边)排挡带我去吃晚饭。那些大排挡门口通常竖着灯光广告牌,上面写着“停车吃饭”的字样。每当夜色降临,这些灯光就亮起来了。这些大排挡有好几个综合功能,既是小饭店,又是小旅馆。旁边往往是一些修车铺子,日夜经营,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外地年轻人是修车铺的学徒,他们的工作裤上沾满了机油。常常光着上身,皮肤黝黑发亮,很壮实。
吃完了晚饭,饭店老板操着带有诸暨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们需不需要住宿?需不需要服务?小季朝我坏坏一笑,我明白了那种笑的含义,脸一下红了起来。我连忙用诸暨话对老板说,不需要,不住宿,我们吃好就走的。那老板听出我是本地人,就不再向我推荐姑娘了。小季转过脸对那老板说,我要看看!不一会儿,老板叫了五六个姑娘站到小季面前,一字排开。这些姑娘浓妆艳抹的,年纪还很轻,但是看上去满脸倦容。她们对着小季和我媚笑起来。我坐不住,就跟小季说,我回车上去了。没多久,他也跟着出来了。
而有几次,他会主动去找一些贴有温州发廊或桑拿休闲字样的小店面里去找姑娘。那些店面往往开在一些不太繁华的临街弄堂里。那里面彩色灯光幽暗而暧昧。我是理解他的,一个已婚男人,长期得不到的生理需要得到释放。他有几次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说不用了。他就嘲笑我一根筋、假正经。有几次谈及这个话题,他还跟我说,人嘛,要及时行乐。不要活着的时候空空着,死了以后烂烂掉。他不断给我这样洗脑,只可惜我类似于元素周期表里的惰性元素,不容易起什么化学反应。
有几次到诸暨的玩具厂去装货。我们的车子进入厂区后,货物还没有整理好。我们要一直等待着。厂方的负责人总喜欢我们装货的去等他们,而他们不习惯等着我们,因为车到处有的叫,而我们需要抢生意赚钱。期间有几个模样俊俏的女工从我们的车头边走过,小季突然按动喇叭,把那几个女工吓得跳了起来,有一两个嘴巴伶俐的,就嘲着小季大骂:你要死啦,吓煞我了!骂完后又朝小季摆一个羞怯的笑脸,这种笑很美、很纯真。小季仿佛也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之后有几回,我也模仿着,等几个俊俏的女工从我们车身边走过,我就突然按响喇叭。那几个姑娘回过头来朝也朝我骂两句,然后也是给我一个甜美的笑容。看来,这些姑娘们也是乐意我们跟她们这么开开玩笑的。有几回,小季跟我说,你小子脑袋终于开窍了。要不要我给你说门亲事。我们家有个侄女,怎样怎样的。我不好意思直接说不,就跟他说,我还小呢!这事以后再考虑吧。因为那时候我自己也确实觉得自己还小,才刚二十出头。
和小季大约一共相处了大半年,等那一年过年前一两个月,我身体就吃不消了。由于长时间的睡眠和饮食不规律,我痔疮发作,回家休养去了。那些日子过得很快,日晒雨淋的,我从一个白净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晒得黝黑的社会青年,我妈都快不认得我了,她心疼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而这段上海的时光也成为我成长过程中的一段难忘经历。第二年,我也没有再去上海,而是很听话的和父母一起在自己家的织布作坊里一边织布,一边看书,准备去考个成人高校,再拿一张文凭。之后有几次,姑妈姑父回老家来,我还常常问起小季的情况,他后来大约还干了四五年,之后去哪里我也不清楚了。我回家后一次也没有打电话跟他联系,他也没有联系过我。头一年,有几次我还想拨个电话过去的,过后想想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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