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那个膏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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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旧事,从哪里开始都成。从山海关,从北京,从满洲里,从河北北部的一个小村子。从1941年,从1967年,从1988年,从2014年。或者此刻。“臭美”这个词,是饱含撒娇意味的,有七分褒义。四琴是一个臭美的女人。直到74岁撒手西去,她的内心一直都是美的。四琴是母亲的小名儿,生命的最后几年,母亲不能言语。我能洞察她眼神里的全部内容,给她擦身子剪指甲洗头洗脸拔掉多余的眉毛。我用镊子眉刀的时候,母亲特别乖巧,像个一向爱美的小女孩,安于被人收拾打扮。把椭圆形的妆镜举到母亲眼前,让她看,她笑了,我将镜子拿开,给母亲掖好被子。一个人,从小女孩开始又变成小女孩,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这过程比一辈子都冗长。
一:
双开扇的大木门被死命的拍打,夹杂着一些叫嚣:开门啊,开门开门,这大白天的。
一个女人奶着孩子,坐在东厢房屋炕头上。从不大的两扇玻璃窗能望见门外的沸腾,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场“破四旧”自个是不会幸免于难的。依着山墙的三节朱红板柜上,摆着一对耳孔瓶。“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家。”轻挑细抹的工笔,有女子执扇有月色清辉有牛郎牵牛有织女舞袖。一把纯黑色的鸡毛掸子斜于瓶中,后来人们习惯将生活的琐碎形容成一地鸡毛,就是那年耳孔瓶中的鸡毛掸子上的鸡毛吧。在耳孔瓶边上,是一瓶友谊雪花膏和一盒百雀羚凡士林霜。
她没怎么慌乱,拿起百雀羚拧了盖子,将自己和孩子的手心手背涂得香喷喷。友谊雪花膏一下一下地剜出来往脸上抹,抹了一层再抹一层,层层的叠加着抹,再往孩子脸上蹭啊蹭。百雀羚也好友谊雪花膏也好,原也是没多少了,这么涂来抹去,弄得满屋香甜油腻。她一手挟着孩子,一手拎了耳孔瓶轻轻地投进灶台灰里,将一口锅稳稳当当的坐在灶台上。回屋里,离了板柜不远的地上扔着鸡毛掸子,她顾不得捡起来,她用一件还有三成新的外褂裹了孩子,走出去毅然拉开门栓。
潮水一般的人流涌进了这个清贫洁净的农家小院。都是相熟的人们,却是心怀叵测这儿那儿的翻腾,他们知道这女人出身不好,认定了他们此行不虚。当潮水般的人流呼啦啦的离开小院,他们只带走了她的一条黑白相间的真丝围巾。黑白相间的真丝围巾在他们手上轮换着撕扯,在风里摇荡飘飞,径直飞上了刚刚长成的一株银杏树梢。她又轻轻地插上门栓,泪水濡湿了怀中的孩子。那孩子很小很小,还是个小奶娃,竟然知道伸出手指头去抹娘亲脸上的泪珠儿。一个女人,有了孩子之后,就活不成自己了,活成了自己都认不得的另一个人。后来,这对耳孔瓶被卖到了秦皇岛市的委托行,人们惊叹这对瓶子,遗憾那掉了的耳朵。朴素的农家依托了这对瓶子,也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月。
路边的木槿花,马儿吞噬了它。
二:
母亲出门的时候,照例要舀一盆温水洗头。母亲出门也不是去什么远处,也不是什么顶要紧的事。对门儿的满月酒隔壁的娶媳妇,或者谁家老了人落了炕,都是要望上一回的。母亲一辈子没有留过长发,她说个子矮不适合留长发。我想多半是因为无暇打理吧。我八九岁上,就懂得看护弟妹,只是此刻想起连一张照片也不曾留下。在光阴的烟霭中,又凭添了几分惆怅。
对于女人来说,洗头是一件大事。乡下人讲究光头净脸,一是给人看,自己也觉着神清气爽的带劲儿。头脸光洁也就不打怵出门见人了。旧年乡下,日子难熬忍,女人们窝屈在家里哄孩子做饭,架上一窝鸡圈里一头猪,能有闲适把自己弄得光头净脸的极少。我母亲便是这极少当中的一个。我认定母亲是有着浪漫心性的,这与日子的清苦难挨小儿碎女的拖累都没忒大的影响。母亲十五岁前,外公在镇上开一家极负名望的大车店,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车贩唱戏的跑粮的,三教九流熙熙攘攘。外公四十八岁有了母亲,老来得女自是娇宠万千,镇上三六九逢集市,母亲的小手被外公牵着,柳条篮子里哪一日都是满满的好吃食。麻糖,柿子饼,桂花糕,火烧都是一应俱全。母亲爱吃甜食,十五岁前她几乎把一辈子的甜都吃完了。
母亲的好日月在十五岁之后硬生生地断了。先是外婆过世,接着外公过世,母亲的世界倒了东边倒西边。母亲牙齿不好,这是外公宠溺的直接后果,只是我不曾受过外公外婆半点疼爱,这份缺失此生难补。更多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内心是苦的,母亲叫四琴,她为什么没有叫“莲”?莲子的莲黄莲的莲。喜欢吃甜食的女人,骨子里有胆怯和不安。母亲喜欢我留长发,她说高个子长头发是她一辈子的梦想。我要完成母亲的梦想,丝毫也不能够背离。
母亲在朱红的板柜跟前洗头发,我在炕上用手指画冰窗花。也是腊月,我觉得母亲挺好看的,挺好看的母亲为什么要嫁给父亲,绵延不绝的吵了一辈子啊。我跟母亲去大顺家看本家祖太奶奶,她都活到快一百岁了,都活透了,活得糟烂了,一碰就会土崩瓦解。村上老杜家娶媳妇,同一天娶了两个媳妇,我喊大妗子二妗子。老杜是我五婶娘的父亲,我喊姥爷。他会刻章子,会刻章子的老杜一辈子就靠这点手艺吃饭了。新媳妇不好看,大妗子一张圆鼓脸厚嘴唇包不住牙的样子,二妗子齐刘海蒜头鼻子。上月我回老家给母亲过两周年祭,听说一些两个妗子的事,不胜唏嘘。
岁月终不放过任何人。大花在开小鱼在游,碎片一样的时光啊,静静的流。
三:
活啊活,活啊活,一个女人终于活成了母亲的样子。这一年是2016年的年尾,她不想如往常一样郑重的提起生日这件事。她刻意的忽略掉,不表示她不看重,她是太过看重了。五十岁对于人生来讲怎么说也是一道具有标志性的分水岭,个中滋味非亲临而不得体会。无论多么淡定多么平静,这一年的这一天心意总是七七八八的起伏。对镜,赫然的瑕疵触目惊心,终于遮掩不住了。她开始打开女儿送的一套护肤产品,她开始听从友人建议细致的洁面。生日那天晚上,她用温水洗净了面部,取一小勺红糖于掌心,用水调和涂在脸上轻轻按摩。再洗净,看起来滋润又光滑,她想以后每晚都这样做。她还准备了一桶上好的岩蜜,早晚一杯温水调上一匙。也不是对岁月的恐慌,也不是惧怕老年时光,一个人的依依不舍看上去是那么惆怅忧伤。她一向引以为自豪的双手纤细润泽,也出现了斑点,是郁结还是因为用药久了的沉积不得而知。
月事最近紊乱,每年例行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子宫壁薄了,已经进入了绝经期。没人能够觉察一个女人细微的心思,像一只敏感的小兽,层层叠叠的包裹起自己,那些光阴的伤痛连自己也无法舔舐。她终于肯使用那支嫣红的唇彩,她用了上好的遮瑕粉底,悄悄地拔了鬓边的白发,她竟然到了不梳妆羞于出门的时候了。这是自欺欺人吗?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她依旧迷恋各式各样的发带头卡盘扣,她对自己说此后的岁月让我认真的老去吧。衰老疾病和死亡,正伺机而动。某一天亲人朋友逐一离开,身边的能交集的共通的越来越少,我们甘愿踏上陌生的旅程去寻他们。村庄不曾消逝爱情没有破败,家山北望岭南花开,有那么一处地方故人列队歌舞升平。
四琴,四琴。谁还会喊出这个名?母亲弥留之际,我在她的耳边喊过她,我告诉她可以安心去找外公外婆。说着说着我便哽咽得很,语音也极低。我说我可以照顾好母亲放心不下的所有事情。有一种魔力我们不能抗拒,像八面来风将我们挤压困顿,唯有束手就擒而别无他法。
一台老式的留声机有隐约的沙沙声,暧昧得黯哑。咿咿呀呀地唱着:“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年啊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