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草如云
2022-01-18经典散文
[db:简介]
今年秋,我回去给爷上坟,找了半天才找见坟。我在外地多年了,偶尔想起爷活着的时候,沉默着独坐一会儿,然后就又把爷忘了。给爷上坟,也不是专门的事情。寻不见爷的坟,对我这样一个把故乡几乎弄丢了的人来说,并不意外。爷对谁都是好脾气,尤其是对我,我想爷肯定是不会怪我的。
我跪在爷的坟前,点着香,烧着纸钱,又认真地看了一眼墓碑,发觉还是不对劲。事实上,上次回来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只是也没给谁说。爷的墓碑上刻得是:卒于一九九五年。一九九五年我都小学毕业了,可我清楚地记得爷去世时,我还在村小二年级还是三年级,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这“卒于一九九五”年又是如何而来!这墓碑是当年小姑夫自己刻的,如今小姑和小姑夫也早都缘分散尽了。这刻错了的墓碑,该去问谁呢!我想去问问二叔或者三叔,墓碑刻错了,总归不妥。又一想,还是算了。他们都忙着挣钱过日子,我这样一个突然的发现,对他们而言,肯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如果真刻错了,谁来花时间花精力花钱去重新立碑呢?这几乎是无解的事情。如果我们孙辈立碑的话,他们做儿的又脸上挂不住。这样一个发现,实在是凭空刨出来一个雷,众人都是要敬而远之的,最好视而不见。爷死的时候,大家日子过得紧巴,为了葬礼上的花费,各个嘴脸狰狞。现在日子都好过了,表情也放松了,可彼此的防备是永远解除不了的。爷以前说,人活在世上,尽量不要麻烦别人,啥事自己能受着就自己受着。爷活着,是不愿意麻烦儿女们的,爷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更不愿意再麻烦别人了。
爷死在了麦场上。
那是最热最忙的时候,爷正在扬场,一多半麦粒都扬了出来,爷忽然心口疼,然后就坐了下来,不一会就躺下不动了。叔叔们赶紧拉着去街道医院,又急忙转到县医院。可人已经不行了,没来得及抢救就咽了气。前几天,爷在门前遇见一个熟人,还给那人说自己近来不得劲,心口疼,怕是活不久了。爷是笑着说呢,谁也没有当真,人家只说劝说他买点药吃一吃,他说没事。他想着像往常一样对付着就过去了。当天,在麦场里,爷给婆说,晌午弄点细面吃,他突然想吃细面咧。那几天忙着夏收,饭也吃得着急慌忙的。听了爷的话,婆嘴一撇,朝爷骂道:还想吃细面,想吃屎不!这是爷和婆之间常有的对话,爷和婆都习惯了,我们也习惯了。婆嫌弃爷,多少年不让爷进屋睡大窑的炕上,爷只好一直睡在屋外的饲养室里,和牛还有骡子厮守在一起。时间久了,爷也在饲养室住惯了,不想着进去睡的事情了。不止婆嫌弃爷,叔叔和姑姑们都嫌弃爷,我也嫌弃爷。大家都嫌爷脏,身上总有一股子牛粪味。其实爷脏并不是核心问题,是爷太好说话了,谁说啥爷都受着。太好说话的人,别人就拿他不当人。这是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
爷在村里当过支书,我是听母亲说起的事情。可都是人人避着不接的时候。空头支书,犹如烫手山芋,除了出力费神,没有别的,谁也不稀罕,大家都忙着自己地里的收成呢!于是,这支书就由好说话的爷当了。一旦这支书值了钱,有了可观的权力和工资,还能有别的渠道掌握粮食并改善生活,爷就又靠边站了。
那年,家里的铁锅实在破得不行了,爷在村里当着支书,正好大队里有一口闲置的铁锅,一直弃在角落里经年无人过问,叔叔们便让爷把那口锅拿回来用。反正也没人用,谁也不会注意。爷不答应,爷说公家的东西拿了不好,不能犯这个错误,自己还是老党员呢。叔叔们就生了爷的气,觉得爷太胆小了,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连累得一家人都紧巴巴地过日子。哪像别人,场面话只是场面上说一说,私底下,那个不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像我这样一个没父亲,母亲又不再身边的寄居者,是没有胆量朝任何人叫嚣的。可在爷跟前,我从来都是肆无忌惮的。我去问爷要一角两角钱,他若不给我,我就敢跳着叫他的名字:吕建高!吕建高!叫得周围四邻都能听见,叫得整个村子都能听见。在农村,小孩子们互相骂,叫对方大人的名字是屡试不爽的武器。小孩叫大人的名字,企图羞辱对方,让对方觉得可耻。我一声声叫着“吕建高”,也是试图羞辱爷。换做别人的话,肯定是要追过来,捉住一顿毒打的。可爷始终笑着,忙着他的活,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倒是让我更气愤了。
爷像草一样活着,被人踩来踩去,被人忽略着嫌弃着,也习惯了沉默和卑微的命运。人们是不会把脚下的草当回事的,包括自己人,而草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难以承受的事情。
没吃上一碗细长面,爷就匆匆地死了。爷死的时候,我正坡里沟里疯耍呢,我也是草命,无拘无束,疯长在田野上。没有人在背后追着喊着我回家,也没有人在乎我吃不上热饭饿肚子。我是以此为骄傲的,这正是其他伙伴羡慕我的地方。他们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双眼睛盯着,有根绳拽着。而我像一朵云一样,有他们向往却得不到的自由和自在。想歇了歇,想飘了飘,恨不得飘得越远越好。
在爷的葬礼上,我是一点悲伤都没有的。人群热闹喧哗,除了偶尔例行的哭丧声,大多数时候就是一场聚会,吃饭喝酒,唱戏看电影,这是乡下的另一种集市。我在人群中不亦乐乎地挤来挤去,感受着平常感受不到的乐趣,寻摸着平常吃不到的吃食。后来,我突然莫名地想吃牛肉。遍寻不得,就觉得是众人欺我,更是发了疯地要。见不到牛肉,简直就是要跟众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架势。怎样劝说都无效。那一刻,我已经自燃并失控了。我全然不管不顾大家极度地忍耐和鄙夷,并不感到一场葬礼应该是肃穆而庄严的。我的教养里缺失了这样的课程。我像一头歇斯底里的小兽,朝着人群咆哮撕咬。最后,竟然拿起墙角立着的一截木椽朝着人群挥打起来。人群让出了一个大圈,我才发现自己只是一只可笑的猴子,在中间表演着苍白的把戏,不小心还把一口瓦瓮给砸破了。后来,我终于精疲力尽,也自觉没了意思,很快在困乏中睡去,热闹又很快把这场闹剧完全覆盖了。
埋了爷,回到学校,老师笑着问我:你爷死了你哭了没有?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当然哭了。老师故意又问:怕是没有哭吧?我听人家说,你一点儿眼泪都没流啊!我楞楞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跑了。我感觉自己被人看穿了,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耻,它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简直要命一般。那种滋味是前所未有的,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爷死了,我就把爷忘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过一个爷似的。爷刚去世那几年,我甚至不知道爷的坟在哪儿,从来没想过去坟前看看爷。节日祭日跟着大人给爷烧纸,也只是觉得好玩,顶多有种莫名的严肃感,也很淡,一会儿就过去了,一点不会想着爷的事,不会想着爷活着的时候,也不会想着爷在地下日子过得如何。不只是我,大家其实都把爷忘了。只是大人有大人的虚伪,有一些非走不可的形式,这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多数时候,他们跟我一样,我忙着玩忙着野,他们忙着在黄土里刨生活。后来,外面的世界开了口子,村里的人都一个个出去闯荡去了。一个一个家就这样空了。土地的重量越来越轻了,人们往日里看重的形式也丢在一边顾不上了,爷也就更无人想起了。
爷是没有一张照片留在这个世上的。家里从来没有见过一张爷的照片。爷活着的时候,也没见去照相馆照过相。他自己是不可能走到照相馆去的,怕花钱,也怕镜头。别人也没有想过给爷照相的事。爷死了,找不出照片做遗像,大家才想到,爷活着时,应该让他照张像的。没有遗像,就跟许多人一样,叫一个画手,画一张遗像就行。葬礼过了,遗像跟着花圈纸钱一起,在爷的坟上烧了。爷在这世上,还是一张照片没有留下。
高中毕业那年,我跟小姑去县城派出所给她办身份证。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户籍资料中翻找时,我突然看见一张像爷的照片。我把那张户籍卡抽了出来,上面准确无误地写着爷已经多年无人提及的名字。最重要的是那张小小的照片,让模糊的爷立刻清晰了。照片上的他拘束地笑着,好像在看着我们,好像是在说:爷就知道藏在哪儿,都能被你寻见。我被照片上的爷看得不好意思,看得羞愧难当。爷不知道我已经把他忘干净了。
我把照片拿给小姑看,小姑也一阵惊讶。她拿着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原处,继续忙她的事情了。走得时候,我依依不舍,总觉得又一次把爷遗弃了。我本可以悄无声息地带着爷的照片离开的,照片留在这样一堆发黄发霉的资料当中,结局可想而知。而我错过了,永远就错过了。
爷在我眼前清晰了那么一瞬后,就又模糊了,然后不出意外地遗忘了。
我为爷流下的眼泪,是多年以后的事情。那年从地球另一端回来,我见了二姑,她意外地说了以前的旧事。说起爷去世时的事情,她说:你爷死的时候,最放心不下你小叔和你,你小叔年龄小,房没盖,婚事没着落,你爷放不下。你爸死得早,你妈又不在跟前,你爷操心他死了你没人管。在医院快咽气的时候,还问你呢?问你在哪儿呢?给你几个叔说,一定要摸着良心,把你照看好。没说完, 你爷就死了。你爷真是死不瞑目!
多少年后,我第一次听到爷的临终遗言,想到那时对死亡一无所知,对一切又懵懂又倔强的样子。我终于无法自控了,在没人的地方,我嚎啕大哭。可是,我知道,我不是哭给爷看的,我是哭给自己看的。爷草一般过了一辈子,也是知道自己的,爷相信宿命。我也是草一般过日子,可我不认命,始终和眼前的一切对峙着,至今也不肯讲和。
那年在结婚前,我坐在上班去的车上,想到自己终于成人成家了,又想起了爷,眼泪又不争气地下来了。 我想到爷活着的时候,我是有底气的,身后也是被绳子拽着的。爷走了,绳子断了,我终于变成我想做的云了。我不想做云一样的人,可是已经由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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