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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师出无门

2022-01-18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有个习武的师父。姓周,叫周武生。是练八卦掌的。说是我师父,其实只是名义的。这个门派历史上与回民有说不清的瓜葛,门里规定,不准收回民弟子。他和我家是世交,挺待见我,就认我做了徒弟,条件是,我不能正式磕头拜师;也不能到外面说我是他徒弟。

  20多岁学艺虽说有些晚,可认师后,让我像孩子似的振奋了很长时间。
  师父年近50。肤色黑中透亮,两只大眼流光溢彩,偶尔生气一瞪,那瘆人寒光会让人从心底泛起一股凉气。别看师父1.73米的身量,小200斤的体重,可一旦手舞足蹈起来,却宛若一只下山觅食的黑豹。
  我身高1.78米,体重却只有130几斤。刚忙完病故父亲的丧事,身心俱疲。其时,正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跟我一起练八卦掌吧,对你大有益处。”师父适时拨云见日,让意志消沉的我,仿佛从阴霾缝隙窥见了辽阔的缘分天空。
  口头上确认师徒关系,看似简单,其实彼此也观察,才一拍即合。
  出乎预料的是,真正学艺却碰到了难题。师父住城东,劲松,我住德外,城北,后来我又搬到和平里,更北。相距远,都上班,相聚甚难。那会儿,一周只休一天,休息一天谁没点事?惟有下班后,匆匆坐上公共汽车蹽到劲松。紧赶慢赶也得晚上7点来钟。这时间,肚子也饿了。来不及买口吃的垫补,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师父家饭桌上胡乱凑数。
  师父住一个三居室的楼房。有两个儿子,一个中学,一个小学。师娘长着一双环眼,凸起的眼珠下发红的下眼皮很是引人注目,脸上的表情多阴少晴,听说师娘的身体不是很好,两人分床而居,已经多年。不记得师娘那会儿上班与否。
  晚饭停当,随师父到他住的房间。师父实操授业,我照葫芦画瓢。俗话说:拳打卧牛之地。爷俩儿在这间房里比划,空间是够了,无奈耳边会不时传来师娘催促孩子写作业的叨咕声和刷锅洗碗收拾房间弄出的动静,让我注意力分散,外加心神不宁。
  师父10几岁开始练八卦掌。起因小时候身体不好。拜师学艺后,无冬历夏坚持不懈,掌不离手。30多年来,从未有一天懈怠。开始练时极苦,忍辱负重,赤脚操练。日久天长,不仅关节炎好了,而且还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般的身架。

  某日,师父在车站等车,汽车进站,一个小伙子炮弹似的追赶,“哐”一下子撞到师父的身上,结果是师父纹丝未动,小伙子却被弹出了很远,引得许多人哄笑……
  师父属于哪个门派,师父是谁,他从未提及过,我也不多问。
  八卦掌是以掌法变换和行步走圈为主的拳术。一圈八步,八个掌势,要求练者在不断走圈中,随意变换距离及方向,出手讲究随机应变。武功与导引吐纳溶为一体,内外兼修。师父曾经说:“偷学者没有正确引导,会走火入魔。练死他。”
  说句老实话,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曲腿托掌来回转圈(行桩)而锤炼的武功,我喜欢站桩。就是大成拳那种技击站桩:双手捧月般屈膝而站,拔颈、含胸、沉肩、坠肘、悬腕,两脚抓地,分开与肩宽。垂眼帘,眼观心,舌抵上腭,轻提会阴,心静如水,意守丹田。入定后,浑身慢慢地被气场包裹,两腿似被大地掩埋,双手气感尤其明显,其状如球,你挤压它,它在你的手里有力地扩张,如此,来来往往,渐渐地物我两忘……
  言谈话语中,我知道师父对大成拳嗤之以鼻。常说大成拳好勇斗狠,缺少武德。他还说打沙袋子如果不用专门的中药浸泡手掌,会伤及筋骨。
  我不质疑师父的观点,然而,私下里,当转圈儿转烦了的时候,我还是喜欢站桩。站上个把小时也无妨,站得浑身通泰,舒服之极。然后,随意地拿沙袋子发泄一番。
  下班跑劲松,没多久,我就觉得不是长事儿。一天,如约到师父家后,就对师父说:“干脆您教我几招速成实用的,这么跑,得不偿失,也打搅您和家人。”
  师父听罢言道:“既然如此,我就教你几招。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瞎使。学过的东西,回去接着练,别撂下。”
  接着,师父手把手传授:“来,抓住我的衣领。”我如言听计,如实操作。
  “谁占便宜了?”师父问道。“你薅着我的衣领,貌似你占便宜了。可别忘了你现在占着一只手,我可是两只手。想怎么打你都有。走!”随着师父不断变化的招式,我不是趴下,就是跪倒,狼狈的不行。最后,觉得他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打我。头、肩、手、肘,腿、脚、膝、胯。害的我简直不敢出手了。出手他就有。
  师父说:“八卦掌的技击理念是:彼不动,我不动,彼若动,我先动。讲究是后发制人。一旦交手,就要比对方快。”接着师父现身说法将散打诸如:金丝缠腕、拉手跪腿、十字别肘等招式一一演练,让我切身体会,以便牢记于心。第一次感觉到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太厉害了!
  暗忖,再与师父学艺,驴年马月的事情了。不如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奓着胆子说道:“师父,您练八卦那么多年了,练到什么程度,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师父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行,来个简单的。你站好了,站到双人床前面,拿出你认为最把牢的姿势。站好啦?”
  得到确认后,师父轻轻一掌,我仿佛被一股强有力的风势掀起,大头朝下跌在了身后的双人床上。我被摔得稀里糊涂的,起来后,愣了片刻,不明白是怎么飞出去的。
    “师父,我们再来一次。”
  回到刚才的位置上,右腿弓,左腿绷。前后活动,坚信自己站的非常牢固。
  “注意,站好了。” 师父说完,抬起右手往下一沉,顿时,我觉得胸部有很大的一股力量势不可挡,“走!”师父的话音未落。我又飞了起来,被掼到了床上……  
  怎么回事?我彻底糊涂了!
  师父言道:“有什么稀罕的,我练了30多年了,练的就是这股劲,把全身的力道运到一个点上;一个完整的力。我用这个力砸你,我小200斤,您能不出去吗?这就像你黑天在一个胡同里走,忽然蹿出一只猫,你吓了一跳;浑身一激灵。明白吗?就这股劲。能练到可以任意调动这个力,你就练得差不多了。”
  我服了!有本事的人,甭交手,连跟前也别想靠近,人就出去了。
  自此,也醒悟了一个道理,即:人生于世,务必安分守己。芸芸众生中不乏身怀绝技,藏龙卧虎之人,况且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又见到师父,是83年末,我要结婚,去师父家邀请他。分手快一年了。因为忙,一直没联系。一进他家,觉得有些异常。屋里变得干净有条理了,师父也精神了许多。坐定后,师父说:“你师娘走了。你上次来没几天的事儿。她在家正扫地,扫着、扫着,一捂胸口就过去了。心脏病猝死。这么一来,家里剩了一大两小三条光棍。家不家,业不业的不是个事。俗话说‘女大无男身无主,男大无女家无主。’那些日子这家一开门,乱七八糟的,一股子呛人的光棍味儿。说实话我都不爱进这个家门。可两个孩子还没成人呢,咱还得打起精神来过日子不是?这不,前俩月,我又给你找了个师娘。人不错,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买菜去了。”

  我挺震惊的。小一年没来往,有这么大的变化。我说您怎么也没告诉我啊。师父说,你也忙,家里家外正是爬坡要劲儿的时候。不想让你分心,跟着受累。
  师父关切地询问我,身体如何,还在练否。我一一如实相告。师父话锋一转,感慨万千地言道:“人啊,必须要有个好身体,尤其是男人。男女结合,天经地义。你也要结婚了。今天师父不妨和你说说,对你也有好处。师父我没什么文化,你理解其中的道理就行了。男人,必须身体好,就是肾要好,肾为全身之本。当然肾好与否,和先天有关。先天差一些的,更要加强锻炼,爱护好身体。才能受益,否则,你罪过就大了去了。说白了,你给女人喝血她也不会对你动真情,有好感。多少个家庭闹矛盾,男人和小菜碟似的,其实都和这床笫之事有直接关系。不说,你们年轻人哪儿懂啊!”
  “那像您这岁数,这事还这么重要吗?”我充满好奇地问。
  “哈哈,当然,要不你这个师娘这么死心塌地跟着我料理这个破家。咱爷俩儿不是外人,不瞒你说,你这个师娘现在离不开你师父了,打都打不走。为什么?我告诉你,师父我这身体多棒。她说,老头子,我过去从来没享受过耶。这种事,闹了半天,有这么大的乐趣呢。我过去那个死鬼,指她的前夫。上来没一会儿,就跟死狗似的睡了。我以为男女之事就这样……”

  正说着,钥匙响,门开。一个略胖个子不高的中年妇女提着菜篮走了进来。不用说,这肯定就是新师娘了。新师娘一脸喜庆,暗暗觉得比前师娘待人热情。看得出二人眉来眼去,如鱼得水,挺投缘的。想到师父因祸得福迎来第二春,也为他高兴。和师父说了一下我的婚期,我起身告辞了。
  谁也没有料到,又过了不到二年时间。一天我忽然接到新师娘打来的电话。说师父病得很重,让我马上过去。
  匆忙安排好手底下的事,买了点营养品,就赶了过去。一进门,吓了我一大跳。师父卧在床上。两颊深陷,面无血色,俩大眼睛黯淡无光。看见我的一瞬间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咱爷俩儿差点没见着面,你师父差点就死了啊!” 
  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直起鸡皮疙瘩。这是我师父吗?是我师父的手吗?这是把我发出去,像抛出张纸片的那只手?这只枯干的手在我的手里无力地颤抖着。
  我也禁不住鼻子一酸,强忍着要涌出的眼泪说道:“您别激动,怎么回事,慢慢说。”

  师父接过师娘递过来的毛巾擦擦脸说:“孩子,你知道什么叫气炸了肺吗?你师父就是气炸了肺了。”师娘知趣地退出了屋子,还带上了门。
  “师父这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啊!你这师娘不错……不错,嫌弃咱们没有?没有。进了这个门……就帮着咱们里里外外忙乎……忙,黑天白日地忙!我这俩儿子,哪儿是儿子啊?俩要命鬼。开始是那大的和这个后妈过不去,老跟人家没好气儿。一天到晚耷拉着脸,和他妈那劲儿一样。你这师娘帮着我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搬走了,懂点事了,也知道这后妈不含糊了。嘿!这小二又开始来劲。天天和你这师娘过不去。不做饭不成,做完饭挑一大堆毛病。那天,这小二把你师娘烙的饼,掰成块,扔了一地。嘴里还不干不净骂人家。我下班回来正赶上。你说……你说让我怎么办?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后老伴,就说是后老伴,可人家没亏待了谁啊!没亏待了这俩儿子;没亏待了这个家啊!师父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我递过去一杯水:“甭着急,您,慢慢说,我听着呢。”
  师父喝了口水:“我……我憋肚子气啊!我说不出来。我就觉着丹田一热。就有东西冲上来了,我赶紧跑到洗脸盆那儿,‘哇——’半盆血。当时,眼睛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要不是你师父我有功夫,身体好,就过不来了。咱爷俩儿今儿个见不到了就……”
  我心里琢磨:有功夫?没功夫也不至于伤得这么厉害啊。这个丧失传承,数典忘祖的社会,已经分不清谁是孙子;谁是爷了!让人引以为豪的中华文明早已被颠覆的七荤八素,千疮百孔。什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统统见鬼去了。即便你练金钟罩、铁布衫;练得金枪不倒,刀枪不入,你也是枉然。面对着上下左右诸多的叛逆的人和事,你能气儿顺吗?你气不顺,还气性大,那您不赔上老命才怪呢!

  后来,我带媳妇又去看望了师父两次。
  又过了些日子,媳妇接到一个电话,说师娘打来的。师父搬家了,不在那儿住了。把三居室房子换成2个一居。和孩子分开住。搬哪儿去了,也没说清楚。
  我以为还会来电话联系,可是一直没有。
  打那以后,北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家里电话号码也变了几次。师父彻底没了音信。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这辈子,师出无门,也是该着(z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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