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人生】站在洁白的宣纸上（两章）

【壹】 喜欢画画，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浴着流年的月色光辉，踏上岁月的荒草野径，一直走到童年。

极小。刚刚能感知自然的色系，刚刚梦辨别赤橙黄绿青蓝紫，蹲在牵牛花前，我把一架白色的牵牛花，用树枝，一笔一画，一朵一朵的绣在清晨温和阳光洒落的泥土上，一瓣一瓣，花络分明。隐去牵牛花叶的青绿，花儿的纯白，泥土褐色的痕迹，点亮了我童年单调孤独的灰色天空。后来，在泥土上爬着的甲壳虫、南瓜花下乘凉的七星瓢虫、草丛里唱歌的小蛐蛐、一片落叶、一枚青草，还有，青山与河流。乡村的种种，都成了燃烧过后柴火棍下谁也看不懂的涂鸦、老屋板壁上的山水。或者，黄色沙石在水泥地板上刻画的图腾。

四不像，我却很认真，一丝不苟，像一个要被它们检阅的士兵，不敢有丝毫怠慢与疏忽。那是最初的图画。在老屋的板壁上，犹存一些黑灰色的划痕。

没有雪白的纸张，更无洁净的宣纸。没有谁过目，亦无人欣赏。爹娘亦不训斥我弄黑了板壁，任我的涂鸦，野草一样随意生长。 动物们都是我的朋友，花花草草，都是我的知己。我多想用颜色表达我心中对它们的爱意。可是，那些缤纷的色彩在城市的商店里，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老师的粉笔盒里也有，可是，老师连粉笔头都舍不得扔，要给娃娃们描绘蓝天、绿草、红花。

“随着岁月的流逝，其中的一些不愉快都会被慢慢地淡忘掉，而美好的部分却会渐渐沉淀下来，让我们愈发怀念。”这是相亲节目《非诚勿扰》里一位女嘉宾的话。我深以为许。童年里，很多当时黑灰色，逐渐变得单薄，消散于云烟，包括我手腕上利剪划下的伤痕，都已经不再重要，彼时的疼痛，已淡到无痕，而童年涂鸦留住的美好触动，却像一枚新芽，在我心中，埋藏久远，从未泯灭，蠢蠢欲生。

十几岁，子青说，你那么喜欢画画，咱们找个老师好不好？我的内心，欣喜如花。在洁白的水粉纸上，将我的少年，涂画得快乐缤纷。可是，白色的牵牛花，依旧是我的最爱。

从牵牛花到向日葵，这是一个长久的爱的过程。

向日葵之前，我喜欢的所有的花，都是白色，一如童年一架篱笆上的牵牛。白，是我的世界。远离双亲，寄人篱下。我的世界，空茫无依。一如白色的流云，动荡漂浮。

子青，选了一个晨阳初上的清晨。在牵牛花前，指着不远处的向日葵对我说：“世界上，不止牵牛花这一种花，也不止白这一个颜色，你看，向日葵金色的花盘开得多好，而且它们，始终追随阳光。”

这是子青一生的承诺，他说，他要把向日葵的种子，种满我未来的生命，让金色的花盘，常开不谢，要让阳光一样温暖而明朗的幸福，与我一生相随。

我深信不疑。对子青，我从来都深信不疑。

就像他常常对我开的玩笑：有困难，找老哥呀。然后哈哈大笑：你老哥万能。

子青，真的万能。他把我丢失的童年，完完整整的还给了我，他让我寄人篱下的卑微时光，变得快乐丰盈。

向日葵花瓣的颜色，成了我的最爱，因为，当我一瓣一瓣地将它们画出来，能闻到阳光的清香。我喜欢站在向日葵高高的枝干下面，微笑着仰视它们幸福明朗的笑容。一如，小小的我，仰视高大俊朗的子青。我想有一天，我能用五彩的画笔，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出我和子青向日葵一样的幸福。

如何抛弃故乡，如何地流落远方的城市，我已经记不起。曾经在童年艳羡过的城市里，却没有我喜欢的向日葵。我才明白，向日葵，只能在有爱的土壤里生存。我走过的许多城市，没有爱。但我铭刻着向日葵的花语：我要一直凝视着你。

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无论容颜是否老去，子青，都是我一生的凝视与守望。

画笔，被我丢弃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没有子青，所有鲜亮的颜色，跟白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向日葵的城市，失去了阳光温暖的清香。

再次捡起，是在经年后的一个铺满金色落叶的秋。和一个人踩着落叶漫步。他说：“如若子青在，一定希望你幸福，我相信他也在凝望着你。”

在他宽阔的眼神里，我的微笑，染满泪光。

我把向日葵的锦年，珍藏在记忆的最深，以单纯而深刻的怀恋紧紧环抱。然后，把其他的颜色，一种一种的铺展在面前：鲜艳的大红，深沉的花青，娇嫩的藤黄，厚重的褐色，深香的胭脂……

宣纸洁白。我的人生，还很漫长。 岁月的花园里，还生长着无数的花，红的玫瑰，紫的丁香，粉的百合…..子青，只是还没来得及带我一一去看，但他一定希望，世界上所有美丽的花朵，在我的生命开遍。我要用画笔和洁白的宣纸，一一描绘，如若，有轮回，再见子青之时，我是不是可以用灿烂的笑容和这些墨色缤纷丰润的宣纸，给他安慰的幸福？
【贰】 喜欢白色，和与白有关的一切物件。比如，无任何深浅花色装饰、无一星墨迹的崭新纸张。莫名觉得亲近，一如初生的自己，婴儿般纯净，未有一丝尘念杂芜。明眸如镜，红尘如水。清清净净。

我可以将我的人生，满满勾画，将某些意念郑郑重重地托付给它。所有的铺排像某天读到一个句子：让每一个细节都美好，让每一缕光束都温暖。

一笔墨、一点红、一朵花、一个字。轻轻俏俏地落笔，利利落落地留痕。容不得丝毫的怠慢与疏忽。因为，并非所有落下去的墨痕，都可以任意更改。就若某天晚上让我扼腕叹息的一副画。

费时近3个小时，每一个小小的细节，我都点缀完毕，近花的艳，远花的素，近枝的浓，远枝的淡。都点画得恰到好处。左右审视，为这近三个小时的花费，些许骄傲。准备收拾笔墨，卷起画纸，搁笔休息。

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一支刚刚洗好的笔，横放在桌子边缘。我粗心，笔尖朝内而放，只两秒的时间，笔尖上带着的浅淡墨色，迅速地渗进还没来得及卷起的画纸边缘，并一路向里延伸。淡墨，急速地洇染成一团灰云。起始，我的内心，还怀着一丝丝侥幸。因为，老师曾说：朱砂加胭脂，可以掩盖墨色。我完全可以画上一朵盛开的梅，来盖住这墨色的灰，让画面重新鲜艳起来。于是，我用了浓浓的朱砂和很重的胭脂，在墨痕上画了一朵梅，可是，无论我怎样细致地填补，依旧无法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浅色的墨色底质，让那朵梅格外突兀。尽管身处画面的边缘， 但与整幅画，依旧格格不入，异常刺眼。我试图绕开那团墨、那朵花，将目光移向别的花枝。可，我视觉的注意力，牢牢盯住那朵花，原本非常浅的墨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张扬，越来越刺眼。那张我费时3个小时的画，就此让我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筐。

刹那明白，所谓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过是谚语中一个美好愿望的表达，跟事实无关。

人生初始的一张白纸，只能一纸美好与芬芳。一定不要滴落墨痕，一旦滴落，无论怎样掩盖或者修改，都不再是纤尘不染的底质。

这样的洁癖，源自多年以前的极小时光。爹专门给七八岁的我，打制了一张木质小床。娘，特意买了崭新的花布被面和床单。我独自拥被而卧的第一个晚上，便好梦香甜。那张床，是我的宝贝，谁也不能碰，不能在上面坐，更不能躺。有别的小伙伴来家里玩儿，偶尔看这花被新鲜，用手摸一摸，我都会大喊大叫。娘哄劝过我，说，被子脏了不要紧，洗洗就干净了。娘的话，我一向听，可惟独这，当做耳边风，依然如故。

这个习惯，从自小沿袭到现在。不喜欢陌生人坐我的床。嫌有味道，嫌弄皱了床单。仿佛有无数尘灰从衣物上，沾满了我的床。

而这，仅仅是表象。

我无法解释，很多内心忽而的闪念。比如，我能以一件事，完全的否定掉一个人。而且，是不动声色的否定，绝对，不会再与之有任何牵缠。哪怕一个眼光，都会低首敛眉，或者，绕道而行。吝啬每一个字的吐露。我能因一句话，瞬间否定掉一个人以前种种好的认知。

我知道，我的内心，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所有并没有随着年龄成长的无邪，固执地构建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童话城堡，不对任何人敞开。只让自己的灵魂，在城堡里安然一隅，兀自葳蕤。

害怕别人对这个城堡的呲之以鼻，或者，侵害。尽力地在城堡的外面，栽种密密的森林。森林里，没有路，任何人的目光或者脚步，都不可能穿越这片苍郁抵达城堡。而我，也从不打开城堡的大门，走出森林之外。

离开城堡，走出森林，我将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我的白纸，会被这个世界，染成一团墨黑。

初生的我们，除了哭，除了笑，什么都不会。假如谁要抱一抱，如若被喜欢，我们便会眉开眼笑，如若不喜欢，必然会大哭着挣扎。我们，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爱憎喜怒。

是尘世，教会了我们说话，教会了我们用复杂的语言表达种种。

语障。

我想我是个语障病人，无法与这个世界沟通。无论我的心中，有多少情感浪涛，在语言的范畴，都静如无风的湖面。

这在用语言表达美好的世界，处于交际的劣势。让爱我的人疼痛，不知所措。我也走不进我爱的人。任凭误解，任凭目光洇满泪水。

那么，说一声抱歉吧，对尘世种种环绕的爱。就让我是宣纸上的一枝青绿，知流年如风，晓岁月青葱，看旧事落红，安然简静。


[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1-7-26 11:3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