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魂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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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魂(散文)
竹林子
一勾残月倒悬南天,西斜的月影下,朦朦胧胧隐现一座黄土岗,高岗上散落几堆大小不一的麦秸垛,一棵老态龙钟的柿树兀立岗顶,枯枝的梢头栖息两只睡鸦,树下席地而坐一老翁,手握旱烟袋,烟锅里依稀冒出缕缕青烟。岗坡下一条河流,水天相连,浑然一色,宛若一幅印象派大师的自然形意画卷。这是我睡梦中多次出现过的情景,梦醒长久挥之不去,惹起我对故乡逝去岁月的眷恋。
我曾经于激情冲动中以丰富的文学想象力眉飞色舞将此情此景说与恩师听,甚至想当然取《千字文》佳句而命题为《天地玄黄》,意在表现出一段沧桑岁月积淀浑厚的意韵。我读高中时跟随学画的启蒙恩师,那位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做了倒插门女婿的画家,身处逆境光脚光脊梁捋锄把,夜晚栖居土坯茅屋昏黄的油灯下,忽闪着一双充满睿智永远感觉不出疲倦的眼神,手把手教我如何先做人而后再学画。恩师平反后与我同城执教于一所师范,屡有画作展出被报刊登载,我亦曾为报纸副刊撰文推崇恩师的精神。可恨苍天无眼,正处于创作黄金时代的恩师却因心脏骤停倒在了街头,临死也未能画出这幅作品,遂成遗憾!
一 延绵黄土岗
我的故乡地处豫东大平原,儿时的记忆却是岗坡相连的丘陵地带,至今周围的十几个村子仍沿袭着姓氏后边冠以“岗”字的传统。两岗夹一洼,参差不齐的村落傍依岗坡而居,洼地里一年四季不缺墒,耩麦种豆,种啥成啥,与世无争的村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经年累月打发着单调乏味的日子。自上学开地理课那天起,我时常一个人站立在学校南边约10层楼顶高的岗尖上,举目远望西天际,遥想若干年前人类经历的造山变迁,让中原腹地的故乡一夜间突兀起座座如小山包一样的丘陵,一河之隔的西岸,即为史书上悠久的仰韶文化遗址,算来距今该有万年了吧。从小生长在大平原的孩子,虽然没见过大山,亦如黔之驴那般做派,结伙爬上长满荆棘刺槐和野酸枣的高岗,一个个学大人那样双手掐腰岔拉开两条腿酣畅淋漓撒一泡热尿,尿完了佝偻腰瞥一眼陡峭的岗坡,如断线珍珠抖落的尿液仍在空中随风飘忽还没落地。兴奋之余,孩子们会昂首挺胸冲河西岸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柳林齐呼乱叫,那架势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豪气。
偶尔,孩子中有人一低头,瞅见岗坡下曲里拐弯如鸡肠子的小路上过来一干人,手里牵着黄色和黑色间杂的大狼狗,就知道有热闹看了,一窝蜂哧溜下高岗。沟底的陡壁星星点点呈现出多处洞穴,新旧间杂,都是野獾草狐子扒的窝。那年月野生动物真多,夜晚溜出来经常糟害村人圈里饲养的鸡鸭。牵大狼狗的人寻一处新堆土的洞穴,用铁锨挖大洞门,放一条狼狗钻进去,只听见狼狗在黑咕隆咚的洞穴里呜呜叫,俄而就见狼狗屁股出洞退了出来,那狗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干净地方,被洞穴里隐藏着的獾的利爪子抓得满脸破皮流血而败下阵来。捉獾人再放另一条大狼狗钻进洞穴,不一会儿的工夫,大狼狗满脸血污被逼出来,如此周而复始,两条大狼狗轮换着钻洞穴,却拉不出那只狡猾的獾。捉獾人失去了耐性,干脆弄来柴草,拌上干辣椒和农药六六粉,点燃火填洞穴内,名为“熏獾”。那狡猾的獾终于顶不住熏呛,哀嚎着打洞穴深处钻出来,早被人使铁钩子搂翻在地,肥嘟嘟就像村人喂养的半大猪一样。獾油是治疗烧伤最好的药物,涂在患处即止痛又消除炎症,价钱自然就昂贵。捉獾人抬着猎物高兴而归,余兴未了的孩子们就四处去寻柴禾,连沟底村人扔的死小孩篮子和筐子都捡拾来。那个年代不兴计划生育,村人家家户户生养的孩子多,夜晚发烧或者拉肚子脱水,穷乡僻壤没地方找医生,死人是常有的事情。人家的孩子死了,都不兴埋,大一点的用荆篮装着,小的放秫秸筐里,扔到沟底让野狗叼去。孩子们寻找一处洞穴,点着火将篮子筐子塞入洞口,烟雾弥漫中,一个个被呛得直咳嗽,小脸像黑老包。只顾埋头扒拉柴草,冷丁打洞穴里钻出一只野兔,惊吓得孩子们娘啊爹地喊着,顷刻作鸟兽散。
有学者研究说,梦是现实生活的回光折射,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多少次梦见岗顶吸烟的老翁,其实就是我的爷爷。爷爷面前的土堆里,埋葬着我的曾祖母。民国27年,蒋介石扒开黄河口没挡住日本人南下的步伐,却将我的故乡百姓淹死两万多口人。幸好有这座黄土高岗做屏障,村人如蚂蚁行雨往岗顶搬运东西,就地挖一个四方大坑,上面架起几根木棍支撑,以麦草盖顶,躲进地窨里暂且栖身,孤岛一样的岗四周滔滔黄水不退,村人很快吃空了仅有的粮食,饥饿中开始捋树叶啃树皮,吃光了树叶树皮,挖岗上的红观音土吃,吃得肚子发胀拉不出大便而死。爷爷眼睁睁瞅着自个的亲娘饿得皮包骨头,躺在地窨的草铺上气若游丝闭了眼,却束手无策。饿死的曾祖母就埋在我家地窨门口,爷爷结庐墓地守灵实为无奈之举。以至多年后,我家分得的荒岗自留地做了打麦场,年迈的爷爷依旧看夜守在那里,光屁股胆小怕鬼的我却哭闹着要跟爷爷去打麦场里睡觉,朦胧中瞅见爷爷背靠柿树吸溜着旱烟袋,嘴里自言自语哼出凄楚小曲:“娘啊娘你慢点走,儿子跟在您后头……”
曾祖母的坟前弯腰折地生长着一棵铁蒺藜树,那是我这辈子走南闯北见过的唯一一棵稀奇古怪的乔木,树枝如干柴,长满寸钉一样长的刺儿,锋利而尖锐。儿时我跟随爷爷为曾祖母上坟烧纸,光脚丫曾不止一次被树上掉落的针刺扎破。春季里,以为那光秃秃的枯枝经过一冬天的霜打雪冻早已死去,暖风一吹却又冒出鹅黄的新芽,旋即被村人收摘去,据说是配上鸡蛋炒食着吃,比黄连还苦,以毒攻毒,可以治疗浑身的疮疖。秋天里,整个树干上秃了,锋利的针刺间零星挂着几枚绿果,状如青杏,坚似核桃,咋看令人馋涎欲滴,伸手于密密匝匝的刺丛中摘一枚,含嘴里咬一口,苦涩无肉而少汁液,村人呼为“铁梨蛋”。日后谁家的孩子长得胖壮帅气,却是个游手好闲之人,村人便奚落说:“这货生就的铁梨蛋,中看不中用。”其实那铁蒺藜应该是枳树,源于“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水土异也。被村人戏称为铁梨蛋的果子,入药分“枳壳”和“枳实”两类,《珍珠囊四百味药性赋》有云:“宽中下气,枳壳缓而枳实速也。”不知道祖上哪位先人将此树从遥远的江南移栽而来,实在是有些年头了。正因为树叶果实苦不堪言,在那场水灾中村人被困于高岗吃光了乔木,唯独它和那棵老柿树才免遭一劫。
几回回梦醒梦散,一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思乡情愫缠绕于心头,牵扯着游子急切归故土寻梦。家里的老屋依旧,隔代亲的爷爷早已驾鹤西去,曾祖母的坟墓也迁入坡下新选址的茔地,那棵历经风雨的铁蒺藜树自然就在黄土岗的消失中不见了踪迹。随着几条高速公路交叉穿越县境,揽工程修路基一度使黄土的行情看涨,只顾眼前既得利益的村人就在自家承包的岗坡上恣意卖土,大型铲车挖掘机轰隆隆驶入偏僻乡村,喧嚣声打破原有宁静的同时,负重的车轮将土公路倾轧的坑坑洼洼,雨天里到处积水一片泥泞。夜以继日疯狂地挖土,最终将造山运动遗留下来的一座座高岗夷为平地,乃至挖成落差极低的深坑蓄水做了鱼塘,那气势恐怕连立誓子孙后代挪移王屋山的老愚公也叹为观止。
童年的记忆如刀刻斧凿般印在心灵深处,我驻足在黄土岗的旧址努力寻找原点,任思想的胶片曝光拼接于大脑,重温昔日的自然风貌。当我的目光扫视到村落与傍依的贾鲁河处于同一地平线时,心间不免滋生出一丝隐忧。贾鲁河的源头来自于黄河,每年随着黄土高原大量泥沙倾流淤积,黄河底部远比开封的古城墙高,故有“悬河”之称。倘若有那么一天,“黄河之水天上来”,我的故乡我的父老亲人一旦失去大自然的庇护,面对汹涌而来的水患还有避难之所吗?
欣逢太平盛世,但愿我这是杞人忧天罢了。
今年春季,几位文友邀我下乡去采风,驱车赴城南十几里的一个村子看杏花,在那里让我重又找回了儿时温馨的记忆。这个村子处在两岗夹一洼的坡地,周围岗岭相连,延绵起伏,颇似我的老家。所不同的是,登上高坡,映入眼帘的景象别有洞天。高岗上的杏花开放正浓,云蒸霞蔚,置身其中,似有“忽如一夜春风来”的韵味。暖日和风中,飘散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招惹成百上千的金蜂玉蝶或嘤嘤嗡嗡或翩翩起舞萦绕于枝头怒放的花蕊间,一幅原生态的自然画卷呈现在游人眼前,不由得惹人生发出一个现实的话题。周围的村庄原本同属于丘陵地带,却跟风热衷于卖土推岗造田,将好端端的人类自然生态环境给毁了,无异于杀鸡取卵。唯独此地因循却不守旧,将水源引入高岗之上,遍栽适生力极强的桃李杏树,自成一景,供游人踏青观赏,借机实地做了活广告。到了盛果期,自然生态环境中生长的东西,无污染无公害,成群结队的游人开车打城里奔来,于园中品尝鲜果,好客却又不乏精明的村人笑呵呵让你大饱口福,自个动手在树上采摘果实,临走装箱论斤计价,那价钱远比市场上高得多。村人捎带着弄一些时尚饮品之类的零食,摆在田间地头叫卖,亦有将自家临街的房屋扒开一道门,稍事装修,门头上方挂一“农家乐”之类的招牌,家里散养着活蹦乱跳的柴鸡,随客人任意挑选,熬炒蒸煮,现吃现宰,让你吃得放心。地里剜来的野生白蒿、面条稞、荠荠菜,或凉拌或蒸炒,无本钱的东西可着大盘子冒尖儿装,显得主人待客实诚,让城里来的游人于久违的浓浓乡情氛围中品尝出一种时尚,谈笑间不觉就释放掉因工作和生活负累而造成的精神压力,毫不吝啬掏腰包买得一时欢乐,却又乐此不疲,下次一准能带来更多的游客。
游兴归来,恋乡的我更加多愁善感,情不自禁联想起自己的故土,以及故乡消失的黄土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袭绕心头。
二 百年老柿树
当年爷爷背靠的那棵老柿树,据说是大清朝光绪年间栽下的,独立于干旱贫瘠的岗顶,却得天独厚汲取着日月精华,彷如铁扇公主的大芭蕉扇被仙人当空抛下,浓荫足足覆盖了三分地面,夏日里是村人难得的避暑圣地。偏僻乡旮旯不通电没有公路的年月,三伏天,村人端着馍筐饭碗携儿带女举家上了西岗,老柿树底下就是热热闹闹的饭场,谁家费事做一顿纯秫秫面“蛤蟆咯豆”(俗称面鱼),谁家打了红薯芡凉粉,蒜泥拌辣椒用红瓦盆盛着往地上一搁,你夹一筷子,他舀一勺子,相互调着口味,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嘴的絮叨家长里短,谈笑间彼此也就消除了心头的隔阂,东拉葫芦西扯瓢,姑舅老表的孩子跟孩他妈的娘家侄女年岁正好相仿般配,东西两庄知根知底的实诚人家不会钻圈弄鬼,当下就说成一桩热媒茬。
夏日的寂寞中,倘若是游来一两个生意人,锢漏锅、镟锭子、配钥匙配锁簧,还有摘猪骟羊的,说坠子书唱鼓儿词的,都一股脑儿扎堆在老柿树的凉荫底下,赶上饭时,窝窝头粗杂面条,少油无味的家常便饭,热情好客的村人捎带着端过来,管你吃个肚儿溜圆打饱嗝,吃完饭嘴一抹,碗也不洗随手撂地上,那热乎的劲儿就跟在自个家里一样随便。山东人唱大鼓书的老庞,才几天的工夫,一部书没唱一半,嬉笑逗骂中,跟我家叔叔结成了干亲家。还有锢漏锅的老杨师傅,有段日子该来没过来,村人便牵挂了,时常挂嘴边念叨。那种其乐融融的乡情,让久居城市看惯了一张张熟悉且又陌生面孔的我,慨叹世态炎凉如此冷漠的同时,愈发地思恋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思恋故乡淳朴厚道的老街坊老爷们,几欲想去追寻那曾经逝去的岁月。
潸然迟来的我拄杖蹒跚上了西岗,坑坑洼洼的地方已不见老柿树的踪影。儿时我跟那些一般大的发小们淘气爬上树杈,偷摘尚且不熟的青柿子,将麦秸垛掏一个窟窿,塞进去捂熟了吃。性急的我常常把半生不熟的柿子扒拉出来,吃的满嘴涩拉拉的,从秫秸秆上劈开一根篾子,两只手拽住两端棱起来握成弓状去刮伸出来的舌头,将厚厚的舌苔刮下一层涩腻子。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发小兴冲冲对我说,那棵老柿树原本是要破劈柴烧锅的,没想到城里人少见多怪,花300块钱买去当看物,真个是冤大头有钱烧包没处扔了。待我问个仔细,原来是某座古城搞开发,大拆大建造新城失去了古韵味,屡被专家学者诟病,于是便异想天开营造绿地公园。这下子就被那些无孔不入的私人绿化队给盯上了,他们开着大奔宝马专拣偏僻的乡村跑,但凡发现村头的古老枯树,只要枝干有造型,年轮愈久愈值钱。绿化队的老板调来大铲车,连根将那棵老柿树挖走,活生生移栽进现代化城市的闹市区,在树身上用电钻打眼挂几袋子营养液,给树木输液促使其生根发芽,几百块钱买来的东西,转手就赚了数十倍的利润。
听完发小津津乐道的絮叨,我不知道草木是否有本心,是否也像人那样故土难离。我从心里暗自发问,那棵历经风剥雨蚀见证了故乡沧桑岁月变迁的老柿树,由偏远寂寞的小乡村进入大都市,能否服得了水土适应得了车水马龙般地喧嚣污染,恐怕只有天知道。我甚至天真幼稚地想,哪天抽空去古城看看,就像拜访亲朋故友那样,亲手抚摸一下老柿树的粗糙枝干,动情问一声“老伙计,你好吗”?以期寻找我在故土失落的魂儿。
三 悠悠贾鲁河
流经故乡的贾鲁河有两种版本的传说:据官方史料记载,元代高平人贾鲁,官至工部尚书,担任总治河防使期间,适逢黄河泛滥,下游百姓皆遭涂炭。贾鲁督率地方官吏和民众疏通河道有功,被元顺帝授予荣禄大夫,所修河道就被后人称之为“贾鲁河”。另有坊间流传,元太师脱脱督理黄河期间,征召工匠大兴土木,开挖河道,沿途民工不堪徭役之苦,内有贾亮、鲁秀英夫妇,率众哗变,遭官兵血腥镇压,死于非命。人们为悼念贾亮、鲁秀英夫妇,遂取其姓氏呼为“贾鲁河”。
贾鲁河老河道原本在我的故乡北边,由西向东蜿蜒而去,悠悠河水如一支沉长久远的歌。1938年6月9日,蒋介石下令扒开黄河花园口,滔滔黄水势如脱缰烈马冲破贾鲁河老河道,沿着故乡岗西的洼地顺流南下千里,夺淮河入泗河,直泻吴淞口。这条曾经给村人带来过灭顶之灾的河流,从此将两岗夹一洼肥沃的土地冲毁大半,剩下的又多阻隔在河西岸,被人民政府圈地划为国营林场,仅有的南坡东坡较为平坦的耕地,一场黄水过后,表层淤积大量沙土,在那缺乏水利条件靠天收的年月,村人种一葫芦打两瓢,苦熬着撑不死饿不着半饥半饱的日子。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别的地方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而故乡人早已在黄河泛滥那年就学会了度灾荒,满河滩野生的草本植物多半是能吃的,水红花、地茵菜、老繁蛋、狗狗秧,还有才出土嫩绿的萋萋芽,都能下锅熬搁笼箅上清蒸。有毒性的猫猫眼、老鸹苔是绝对不能吃的,特别是老鸹苔,细长的叶子跟面条稞极其相似,村人编成了顺口溜:“老鸹苔,今儿个吃,明儿个埋。”那东西的毒性之大,可想而知。河滩上还有一种类似甜瓜秧名叫马薄蛋的植物,结的果子圆如核桃成嘟噜成串满地乱滚,黄橙橙闻着喷鼻儿香,皮肉酸涩却不能吃,把一壳篓籽粒挤出来,倒铁锅里干炒像芝麻,拌上盐嘎嘣脆的咸香。村人还有一条生存门路,湿地的河滩不长庄稼,冒出一层似雪如霜一样的白盐卤,就地刮回家搁大锅里熬成糊涂碱,挖一柳条筐挑着到外乡沿街去叫卖,实际上是以物换物,庄稼人端半小筐红薯干就能换一碗糊涂碱,弄回家发面掺一点蒸馍吃,远比今日的发酵粉强,蒸出来的秫秫面锅饼和纯红薯干面窝窝头暄腾腾的软香,轧成饸烙面用葱花沏咸汤吃,应该是那年月最好的奢侈品。一场自然灾害熬过去,故乡人没被饿死,反倒学会了做生意。
那时候的贾鲁河,天是蓝莹莹的,水是清凌凌的,特富有“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的诗情画意。河面上没有桥,村人为了方便到河西去,打造了一条木船,拿桐油油漆的红漉漉的散发出刺鼻的浓香。村西岗坡下的寨门外就是渡口,夏夜把缆绳拴在岸边的歪脖子柳树上,一船的人扛膀子挤堆乘凉,顺河风一吹,光膀子起一层鸡皮疙瘩,船身晃悠着,自由自在地听河南梆子戏。村里的玄爷从北京当兵退役,捎回来一部收音机,拧开电门哇哇叫地唱个没完没了,河南梆子戏、南阳大调曲子、开封二夹弦,还有京剧、吕剧、秦腔、黄梅戏,《穆桂英》、《花木兰》、黑头老包《下陈州》、《铡美案》,听得村人眉开眼笑,瞧那得意的劲儿比之今日看一场国际足球决赛还过瘾。眼瞅着收音机一天到晚不住点的哇哇叫,老黑奶奶心疼了,吸溜着缺牙漏风的嘴直吆喝儿子:“小玄你叫它歇歇吧,今儿个唱完了,赶明儿咱还听啥呀?”众人哄然大笑,齐声叫婶子大娘老奶奶,说您放心吧,只要这东西不缺电,一年半载都唱不完。果真有一天,大人都下地干活了,玄爷家不谙世事的小儿子问那收音机,你见天说恁些话渴不渴,渴了就喝点水吧,一把将收音机摁在水桶里,害得村人急啦啦半月听不上梆子戏。
晌午头,年轻人端着饭碗坐在船头边吃饭边逗乐子,有人掰一块馍揉碎了,随手撒河里,立马招来几条一匝长的黑脊梁骨鲢鱼争抢吃食。一忽儿,打贾鲁河上游漂来一条脚踩两架船,站立船头的老者手持一根长竹竿,不停地撩拨鱼鹰下水叼鱼。水面上游动三五只勾嘴鱼鹰,一个猛子扎进水底,稍顷出水来,嘴里叼一条半尺长的红尾巴鲤鱼扬头几欲想吞下去,怎奈那脖子被渔翁用丝线扎着,只得乖乖地吐出来,继而再潜入水底寻找猎物。
那年头上游的河水没有被污染,夏季贾鲁河发一场大水,漫出河槽满坡一片白亮亮的,一夜间汹涌的河水退了潮,沟沟坎坎的积水里活蹦乱跳着鱼虾。村人不需鱼网捕捞,从积水处挖一道沟,将水引入河道,寻一个低洼处扎一道竹帘子,那鱼儿顺流而下直接就躺在了竹帘子上任你唾手可得,弄得满桶满筐皆是。那时候村人也不知道拿集市上去卖,家里又没电没冰箱,只能将小鱼虾拌面搁锅里干焙了吃,大一点的鱼则剁成轱辘,用清水炖,一家人各自呼噜噜扒拉一大碗,带着黄河泥腥味儿的鱼肉那个香啊,淡水饲养的鱼是没法比的。多年后我从部队退役应聘地方机关干公差,应酬中几千块钱一桌子的菜肴也吃过,无论清蒸泼汁或者醋溜的囫囵个鲤鱼,咋也品不出故乡那种鱼味儿。有一次赴省城改稿子,杂志社几位编辑请我赴宴,席间我特意点一条活吃黄河鲤鱼,打水里捞出来,不抠鱼鳃,快速刮鳞片剖腹,厨师用笼布包住头尾搁热油锅里翻炸两下,泼汁端上桌,吃完鱼肉,那鱼嘴还呱嗒着张几下。饭店老板信誓旦旦说这就是黄河里捕捞的新鲜鲤鱼,可品尝一下,却没有带泥腥的后味儿。
住在贾鲁河沿的人从小都会凫水,光肚小孩被大人驮在脊背上,热天下河洗澡,不小心呛一口水哭闹是常有的事情。而孩子一旦离开大人的视线,是绝对不能单独玩水的,淹死人的事儿几乎每年都发生。当年父亲怕我这棵独苗淹死了,每天在我的胳膊上写几个字,晚上回家发现字迹没有了,肯定是要挨揍的。不识字的人家,爹娘会突然拽住孩子的胳膊用长长的手指甲抓挠一下,没玩水的胳膊即刻出现几道红血印子,洗澡的孩子则是白痕迹,少不了扒光屁股挨鞋底。我的同学小洞就是被贾鲁河水冲走的,小洞的爸爸在北京给部长开小车,正准备将全家迁移走,那年夏天我们一帮子发小在河边玩水,小生和小洞俩人各自骑在一块木板的两头,在浅水区乱晃悠,小洞失重躺倒在深水区,瞬间被湍湍激流卷走了。小洞的母亲闻讯从家里跑出来,疯了一样哭喊着顺河沿往南追赶,连个人影都不见。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轧井,村人最初找来一根长桐木杆,用烧热的铁煤锥把中间的关节通透了,在当院就地挖坑钻一个洞,将桐木杆扎下去,也就一丈来深,安上井头就能轧出清凉凉甘甜的水来,从此结束了全村男女挑着水桶排队在街心井边打水的苦差事。
可曾几何时,当村人发现贾鲁河变成了红糖水一般的颜色,散发出一股子臭鸡蛋的怪味儿,家家户户轧井轧出来的水居然咸中夹带着一丝苦涩,烧开水锅底出现白糊涂状的沉淀物。河里的鱼虾随之就绝了迹,连四条腿的蛤蟆都不见了。于是村人便开始骂个不停,结伙赴政府堵门上访,而上游的造纸厂却依旧生产排污,吓得有条件的人家咬牙拿出辛辛苦苦打工积攒的血汗钱,跑县城的楼盘缴一期首付,匆忙将孩子搬出去,继而再外出打工挣钱还高额的房贷,家里新盖起的房子遂成了空巢。
今年再归故乡,发现村南村北修建两座宽敞大桥,新修的河堤与村人的屋檐一般高,南北贯通的河堤铺一层水泥路面。地方政府终于醒悟,已成为害河的贾鲁河害人害己,下狠心关闭了上游的造纸厂,堵绝排污源头,让宽阔的河槽里少有了红糖水,鱼虾复又游弋在逐渐清澈的水面上撂混了。村里的青壮男女依旧撇下年幼的孩子进城打工挣钱,偌大的村庄冷冷清清。留守的老年人也没闲着,赶着成群的山羊过桥去河西如地毯一般的草滩上放牧,捎带着采集中草药。广阔的贾鲁河滩长满了茵陈、生地、薄荷叶、地骨皮、香附子、车前草、蒲公英等庄稼人叫上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几乎全是野生的草药。那些精明的中草药贩子直接进村收购,就像卖青草一样论斤交易,价钱压得极低,随手得来的东西,村人稀里糊涂就换成了廉价的票子。
夏夜里,沉寂的贾鲁河滩更热闹,树林里人影晃动,灯火明灭,摸爬蚱的人兴致正浓。爬蚱就是富含高蛋白的蝉,夜晚悄悄从土层里拱窝钻出来,爬到树上变成知了,继而于树枝上产卵,随风抖落地面像种子一样埋入土中,经过一定时期的孕育成长为蝉。村人捕捉的蝉,自家舍不得吃,都卖给了城里的大饭店,那些二道贩子开车带着增氧机过来收购,由原来的一毛钱一个,如今涨到五毛钱,眼神好手头勤快的村人一晚上能捕捉两百多只蝉,转手就挣百元大钞。城里人讲究营养,饭店或油炸或煎炒,一盘上桌充其量也就一二十只,牟取暴利。
朋友开车载着我绕贾鲁河滩兜一圈风,目睹满眼绿林清水,禁不住童心萌发,当即冲林站站长说,真想回来承包几亩林地,沿河搭一所草舍茅庐,散养鸡鸭猪羊,弄个农家乐园,三五呼朋,荡一叶扁舟,星夜把酒开怀畅饮,醉卧河边低吟浅唱,看天阶牛郎织女星,赏月宫吴刚伐桂树,避开红尘滚滚喧嚣闹市,寻得半生田园隐士日子。慨叹我风烛残年行走离不开拐杖,空怀一腔激情夙愿,甩不脱陆放翁“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尴尬,也只能于梦幻中思想一回罢了。
我曾经对儿子说,假如有一天驾鹤西去,一定要将我的骨灰拎回老家,深埋在爷爷的坟前,叶落归根,魂系故土,头枕梦境中的黄土高岗,脚蹬悠悠贾鲁河水,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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