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婺源
寻找婺源(散文组章)
思溪延村:徽居之美
真正找到婺源徽居之美,是在思溪延村。这是相距不远的两个村落。在同行的人乘车去思溪的时候,我和同行的一位画家选择乡间小路,步行去了延村。做出这个决定,并非是一种有意的特立独行,而是在水泥路和一条溪流边的乡村小路,在乘车与步行之间本能直觉的选择。乡村的距离概念,让我可以更加相信自己的脚,相信自己的本能和直觉。如果说城市让人对自身的本能加以怀疑,天性加以禁锢的话,那么在婺源,这个号称最美乡村的地方,人与自身的关系回复到了更为自然亲和的状态。当双脚踩在泥土之上,人并没有离旅行的目的地更远,而是离它更近,离乡村的本质更近。
真正的旅行是一种寻找。而我们此行所要寻找的,就是“中国的最美乡村”。通往它的路,应该就是一条土路,路旁流着清澈的溪水,种植着金黄的油菜。美国诗人弗洛斯特在诗歌《两条路》里写道:“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我的人生从此便不同。”而在这里,这句诗可以翻译为: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便走进了真正的乡村,而不是一个纯粹的旅游景点。
溪水清澈碧绿地流动着。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在婺源,有许多条这样的河流,绕在一个个村庄旁边,为村庄提供水源,也提供清澈与宁静。是流水声提醒了我这里的宁静,而在城市里,是汽车的马达声、鸣笛声、临街店铺聒躁的歌声提醒我要为自己的内心保留一份宁静。在这里,我不用刻意为之,溪水自然就把身体中的噪音流走。除了宁静,它带给我的还有清澈与充盈。这种清澈与充盈不仅仅是因为溪水流经了金黄或碧绿的田野,倒映了古老的村落。更重要的是,这溪水仿佛是与它们一体的,而这里就是它的发源地。用朱熹的诗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来形容这些溪水再合适不过。这不仅是因为诗、景、情的完美契合,还因为朱熹的故乡就在婺源。虽然他人生中大部分时光都在福建度过,只回过婺源数次,但故乡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法从人生中抹去的。如果说游子是河流的话,那么故乡就是它的源头。那么这诗句中溪水的源头,甚至这首诗的源头,应该就是婺源的这些溪流了。
溪水的清澈不光清洗着我关于河流的记忆,也在清洗着眼前油菜花的金黄。因为这种清洗,我远离了北方土地的广袤以及与之同在的干旱。在北方,映衬油菜金黄的是田野无尽的土黄。在这里,则成了水的嫩绿。嫩绿与金黄,构成了春天在这片田野上的色彩谱系。而紧挨着田野的村落建筑,用它宣纸般的白构成了这片彩色田野的底色。白墙是徽居的一大特色,在婺源的整个行程中,白色的墙壁几乎无处不在。尤其是一些新建的房屋,那些阳光下耀眼的白几乎呈咄咄逼人之势。而在延村这样的古村落中,那些白色的墙壁经过雨水长年的洗涤,色泽已经柔和许多。雨水不仅洗去了它的白中刺目的部分,也为它涂上了一层岁月的色泽。在婺源那些白色墙壁的背景下,雨水的颜色似乎呈现墨绿色。墙壁上那些经它绘制的水墨画就是证明。而雨水经年累月的冲洗,让这幅水墨画更像是岁月的真迹。
步入延村,就像是步入了一幅立体的水墨之中。与之前去过的一些村落不同,这里不仅古居保存得完好,整个村落的布局也完好如初。没有新房与旧居的强烈对比,也就没有了直接从现代一步跨入古代的突兀与生硬。老房子之间都是由一些窄窄的小巷间隔与相连,宜于步行,宜于仰望着夹在高墙间的蓝色天空——如果是雨天,它就是真正的诗句中记载的“雨巷”;当然对于一个陌生的旅人来说,还宜于迷路。也许对于一个现代旅人来说,只有通过迷路,才能真正到达这座古老的村落,到达它气质的核心。因为许多现代村庄,经过集体主义与重利主义的双重改造与洗礼,布局往往会格式化,通常是由一条大路贯穿整个村落,数条小路横穿村落。所有房屋院落都被这些笔直的道路统帅而一览无余。私人空间——院落与公共空间——大街之间没有缓冲地带。而且所有私人空间都在公共空间的统领中,体现出鲜明的秩序。但在延村,代表私人空间的房屋院落,都是独立的,院落与院落之间的联系也是曲折婉转的,没有一个统一的秩序能够统率这些院落。这些曲折的小巷即是证明。
走进这样的院落和房屋,对于它的独立性会有更深的感受。除了白墙黑瓦,高高的马头墙是徽居的另一大特色,或者几乎可以说是代表特色。它的功能不仅仅有实用意义上的防火和装饰意义上的美观,一个同样重要的作用是遮蔽。就像那些曲折的小巷遮蔽了院落的大门一样,它同样从高处遮蔽了与邻居之间的视觉往来。这样,不管是在地上,还是在空中,它都保留了自己的独立性。但它却不拒绝天空自身的窥视。天井就是这一只专门为天空预留的眼睛。即使最为狭窄局促的房舍中,都为天井留下了空间,即使只是“一线天”。因为天井的存在,院落、房屋中的人可以直接与天空交流,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接受天空的审视。此外,它还通过天井接纳天空的祝福——雨水。学者张柠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民间文化的主题离不开“福禄寿喜”。不例外的是,通过天井接纳的雨水在民俗意义上就拥有财富的意味。这在主人身份多为商人的古徽居中,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即使从农业角度来解释,也符合农耕文化对人与自然沟通的重视。而发端于朱熹理学的风水学对这种沟通更加重视。天井即是最符合风水学的一种建筑样式。虽然有将自然神话的嫌疑,但风水学在客观上还是强调建筑和自然融为一体,人居回归自然,使整体环境美化,居住者更加舒适。从现代建筑学的角度来看,天井也是一种独特、美好、充满智慧的建筑形式。而我在归来之后的诗作中,这样写天井:“雨水从天井落下/就是大地接住了天空/庭院接住了水的一次流泪。”
这样在居室中与天空、雨水的亲近,对于一个居住在北方城市的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似乎是因为如此,庭院和雨水在诗句中都具有了人格色彩。抛却各种学说的专业角度,这种建筑样式本身也为如何“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提供了范本。
如果说天井沟通了人与天空、雨水的自然关系的话,那么徽居内的砖雕、木雕、石雕则沟通了人与万物之间的审美关系。这些雕刻内容涉及人物、山水、花卉、禽兽、虫鱼,无不错落有致,玲珑剔透,栩栩如生。在对于徽雕的介绍中,我看到它丰富的题材:云头、回纹、八宝博古、文字锡联,以及各种吉祥图案世间万物,人伦物理,几乎都可入雕。虽然我所看到的雕刻内容有限,但那些把有限的内容赋予无限精美的雕刻技艺,似乎彰示着它可以承载内容的无限。于是这些雕刻就彰示着一个房子就可以拥有一套独立完整的审美体系,彰示着房子主人高雅的审美趣味。
与这些雕刻相互辉映的,是那些悬于正堂左右的楹联。楹联的内容彰示着儒家伦理和对诗书、自然的崇尚与喜爱。这样的楹联我在许多古镇的深宅大院中都见到过,而在这些小小的村落之中,这些楹联的内容并不逊色。婺源有“书乡”之称,自古文风鼎盛,自宋至清,出进士552人,著作3100多部,其中172部入选《四库全书》。这些楹联佐证了这里的文风之盛,彰显了书乡风范。
由这些细节构成的独特的徽居,让我久久地留连忘返。踱步品味,想着数百年前,这里居住着怎样的人,他们过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儒家伦理的重视,决定了大多为商人的徽居主人,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崇尚诗书的理念。也许有许多人只是附庸风雅,但同时,应该还有更多真正的文人,他们在读书之余耕种,“既耕亦己种,时还读我书”。文致典雅的居舍与周围的田野都镌刻下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像陶渊明一样,践行与创造着中国知识分子独特的的耕读文化。这种文化影响深远,我在许多地方的老宅子里都看到过“耕读传家”的字眼。而婺源的这些小村落,几乎是这种耕读文化的一个样板。它们完美地承载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个文化梦想。初到婺源时,我感觉这里保存完好的自然生态,让我恍生世外桃源之感,而现在,它们又在文化上构成了一个真正的桃源。
归来后,我在书籍中找寻这样的知识分子的代表时,遇到了辛弃疾。他在仕途失意后,曾隐居在江西上绕二十余年,把上饶带湖的新居命名为“稼轩”,坚持耕读,也写下了大量农村生活的诗词。婺源即属上绕,虽然他没有直接居住在婺源,但居住的环境应与婺源的这些村落相似。于是这些村落与辛弃疾的词境是相合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这首《西江月.夜行黄沙蜀道中》是词人最具代表性的词作,而词名中的黄沙,即是江西上绕的黄沙岭。地点是基本照应的,只是时间上不对,我们在春天来到这里,也没有能够在这些村落中住上一晚。但这些诗词依旧穿越幽幽时光隧道,仿佛成为了我对婺源记忆的一部分。
彩虹桥:水乡廊桥
抵达婺源之前,通过照片,就已熟悉了彩虹桥。一座横跨在溪水上的廊桥,也许比徽居更能代表江南水乡的气质。也许这是因为北方人对溪流的想象永远有着不竭的热情。桥,也是这种溪流想象的一部分。它把溪流变得更富于人文色彩。通过桥,人与溪流的关系不是变得更加遥远,而是更加亲近。
到达彩虹桥之后,首先让我惊艳的也仍然是溪流。这条名为“新江”的溪流,宽阔、碧绿、平静,倒映、清洗着田野上的春天。这样的溪流在北方,应该可以算作大江大河了,也应该有与它身躯相应的大脾气。但在这里,它却流得和缓、平静,甚至也可以说是谦逊。在它的身边就是开满油菜的农田和不远处的白色徽居。溪水的碧绿、清澈与丰盈与它们相依相存,共同构成了婺源的乡村美学。就好像元曲中的句子“小桥流水人家”,三者相连,才能构成一幅完整的美景,不用任何修饰就能能成为美本身。
在这种构成中,桥的的作用无疑是巨大的。正是它把流水和人家联系了起来,在自然与人居之间起到了勾通的作用。而它自身的人工属性则显得暧昧,因为它是与溪流合为一体的。没有溪流的桥就好像是无源之水,这时才可以完全用人工的属性去定义。而在溪流之上时,它则成为一种沟通人与自然的媒介。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在实现自己现实功用的同时,也成为一种精神上或抽象意义上的桥。它不仅方便了河流两岸的来往,把河流对交通的阻隔抹去,同时也在精神意义上把一条河流对日常生活的阻隔虚拟化,甚至装饰化。因为桥,河流变成了大地的装饰,消解了土地的坚硬、静止、沉重;更成为日常生活的装饰,水的流动和清澈也消解了日常生活的沉闷,浑浊。
在通常的意义上,桥是河流的装饰,但装饰一词本身的多义性,造成了被装饰物对装饰物的反哺功能。卞之琳的诗《断章》中写道:“我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我,明月装饰了我的窗子,我装饰了别人的梦”。这种装饰意义上的互文和观察角度的转换,构成了层出不穷的风景。而这首诗的入笔也是桥,它在各种风景中也起到了桥梁的作用。
彩虹桥就是一座富于装饰意味的桥梁。与普通的桥梁不同,它的桥上有廊,廊下还有“美人靠”。这使得它不仅仅有交通功能,还具有休息、避雨等生活功能,也增加了它的审美功能。首先它提供了一个最舒适、安全的赏景之处,又因为它与溪水最为接近,所以成为了观赏溪水的最佳所在。而在它为审美提供了平台的同时,它自身也变成了审美的对象。就像卞之琳的《断章》中所写的那样:它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它。
正因为它的这种独特的审美价值,人们对它格外眷顾,从它的命名即可以看出。彩虹经常被比喻为桥,而它无疑是最具奇幻色彩,最富想象力,也最美丽的桥。用彩虹来命名一座桥,就是把彩虹的这种属生赋予在了它身上,使它的美既是现实的,又富于想象色彩。而现代人也不吝啬,在它的名字之上又赋予了中国“最美廊桥”的称号。
然而,它自身的这些审美属性,在这个时代里,也使它所构成的古典美学体系遭到了破坏。旅游的开发,使它成为了游客如云的一个景点。桥还是那座桥,它本身的美没有减损,但 “小桥流水人家”中的“人家”在这里已不是小桥的主体,桥上的人不是从这端的家到那端农田的农人,而是桥本身即是目的地的游客。桥的现实功能被削弱,它自身的突出与彰显,打破了“小桥流水人家”这古典美学图谱的均衡。
在这种失衡的状态中,桥上的行人也无法成为桥的装饰,而成为桥的负担。我没有在桥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感受到那份古典美的意境。下桥之后,离它不远的一座小石桥吸引了我。没有游客走到这座桥上,因为它太小,太普通。这样的桥,在婺源乡村中几乎随处可见。它石质的朴拙的桥身,横跨过一条与新江相比几乎可以忽略的河流。但就是这样一座桥,也有它的名字:登云桥。给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小桥起这样一个名字,显示出了了婺源人对桥的尊重与喜爱。它让我看到了桥的本义,也让我更接近婺源乡村生活的本来面目。
严田:一棵树的村庄
进入严田,第一个感觉就是静。这种静,把我在李坑等村落感受到的热闹喧哗从婺源印象中剥离。而这静的原因,并不是说这里没有商铺摊贩,没有崭新的建筑。它同样有。但这里的静,就像安装了一个沉淀或过滤装置一样,把所有的嘈杂与喧嚣统统都沉淀过滤而去。
进入严田,首先映入眼中的是粗大的竹子。让我宛有一种回乡的感觉。因为家乡也是盛产竹子的。但这并不足以解释严田的静。向严田深处走去,又看到了宽阔、平静、碧绿的河流。河流的对岸即是田野。田野中金黄的油菜花隔着一条河流,就仿佛成了电影中的远景,与现实世界拉开了距离。这是我们与美之间应有的距离。沿着河流向上,便看到一座石桥。桥洞撑起新月般的弧度,倒映在溪流中,便真如一弯新月。
这样的景致,与婺源的其它乡村相比,并不显得有太多本质上的不同。真正不同的是:它们都被笼罩在一种宁静安祥的氛围里。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宁静致远”,用到这里,则可以说是这种静,使它与现实产生了一定的距离,而这样的距离,让人情不自禁身处在一种审美的情境中。
从进入村落起,我就开始寻找这种静的源头,一路寻找,最终找到了它——那棵千年古樟。它静静地立在村落的中央,树胸围近14米,树冠幅达3亩,我所见到的小桥、流水、人家甚至田野的边缘,都在它的荫覆之下。中国有句古话,“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棵树也许是这句话最好的印证。
而事实上,大树底下不只是好乘凉而已。在中国乡村,一棵古树已经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村落原始宗教中的神灵,一个村落历史的见证者,更是村落自然生态的象征。在中国乡村,许多民间信仰都把古树当作神灵。一棵古树,不仅照顾着村子里的人丁繁衍,也决定着村子的祸福吉凶。严田这棵古樟在村落中便被称为“神樟”。同时,一棵古树还是村落历史的记录和见证者。中国乡村中的宗法伦理制度决定了它对于历史的重视,因为一个乡村的历史往往就是由一个或几个家族史构成。村落历史的悠久也是家族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证明。而能证明这历史的,除了有形的文字,便是古树了。它用自己的年轮充当了书写历史的另一种文字。在许多书籍或影视资料中,农村召开重要的全体村民参加的会议往往在一棵古树底下。这样的会议往往是严肃、庄重的。因为古树的在场,讲话者要面对的不光是村民,还要面对村落的历史甚至神灵。在这个意义上说,古树不仅记录着村落的历史,也见证着它的历史。
一棵古树同样是一个村落自然生态的象征。自然生态对于以农业为主要生产力的村落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而树的生长所需要的阳光、水分以及土壤的肥力,都是自然生态中最重要的部分。于是一棵生长千余年的茂密的古树,便是这片土地生态良好的证明。而树也反哺着村落的生态。严田的秀美,不仅有着这棵古树的直接功劳,也有它的间接功劳。
古树的这些意义也存在于其它村落,婺源的许多古村落中都有古树生长。这几乎是婺源古村落的一个特色。但在严田,除了上述的几点,我发现了古树的另一个作用,那就是:它也影响着一个村庄的精神气质。严田的气质就是宁静安祥。甚至贩卖纪念品的村民身上也体现出了这种气质。樟树旁的空地上有几家贩卖纪念品的店铺,但却不显得喧嚣嘈杂。店铺的主人大多是本村的村民,他们没有像其它村落的商贩那样去喊客甚至拉客,而是静静的守着自己的摊位,温和平静,不急躁,甚至让人感觉不功利。仿佛该到来的终究会到来,不属于自己的,最终也不会属于自己。这种气质,也许就是长期生活在这棵古树之下,被它的宁静感染而致的。
古樟树是那样地静,微风吹过无法让它晃动,时间也无法让它改变自己的姿态。它已生长了一千六百余年。一千多年时光,只是它的一枝一叶;无数的人事沧桑,只是它叶片上的一条条脉胳。面对这样的古树,让人不禁生出对生命的敬畏,更让人萌发出对生命状态的思索。也许正是它的这种生命状态,感染了这里的村民,甚至感染了周围的花草溪流。他们宁静地生活,宁静地花开花落,宁静地流动,仿佛超越了时间,获得了永恒。这种宁静的美,便是婺源乡村之美的一个华彩乐章。
婺源春野:水牛的哲学
对婺源的印象,除了那些被开辟成景点的村落之外,更多的就是那些无遮无拦的田野。不仅仅因为油菜花。虽然油菜花海和徽居是婺源最具代表性的两个景观。但那无尽的田野深处,蕴藏了比油菜花更为丰富的事物和细节。就像油菜花无法代表江南的春天一样,也同样无法完全代表南方的田野。
但首先让人惊艳的仍然是那成片的油菜花。事实上,对婺源的旅行不只是从抵达某个被作为景点的古村落开始的,在这个抵达的过程中,就已经开始了。我们对婺源的观赏,一是它的春色,二是“最美乡村”。这两者都无法脱离田野的语境。虽说徽居淡雅的白墙与金黄的油菜花构成了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但单纯的田野也可以成为具有独特气质的画幅。事实上,这里更多的田野所种植的都是水稻,而不是全部都是油菜花。稻田此刻还没有呈现出绿油油的景观,而显得有些黯淡。也许它与油菜花构成了另一种浓淡相宜。也许是因为我是在北方长大,没有怎么见过南方的水田,那些田野同样勾起了我的兴趣与审美。这里每一处与北方田野的不同,都让我惊异。
因为乘坐的是汽车,在各个古村落间奔走,所以对连接各个村落的无尽的田野的审美,一定程度上可以概括为在汽车上的审美。不同的审美方式,也决定了它不同的审美效果。在田野间奔走的时候,那些油菜的金黄与稻田的黯淡不断地交织和变幻,原本静止的它们因此形成了一种节奏。这种节奏也许就是大地在春天的节奏,对于我来说,也是大地在南方的节奏。这些节奏的变幻并不是单调的。婺源起起伏伏,出现又消失的丘陵也参与到这种节奏的变幻里,给这里的大地增添了不同的韵律。这不仅是指这些丘陵的形态,更是指它上面那些茂密的植被。
在这些丘陵上人工种植最多的,就是茶树了。来到婺源之前,专门查阅了一下资料,得知婺源盛产绿茶,并且颇有名气,与祁门红茶并称为“祁红婺绿”。这种印象在抵达婺源之前,肯定只流于书面。在到达婺源,见到那些丘陵山坡上郁郁葱葱的茶树之后,书面印象得到了印证。但只有真正品到婺源的绿茶之后,这种印象才真正落到实处。一种绿茶的品质所能达到的高度,只有在舌尖上才能体现出来。于是我在李坑古村里参观那些徽派建筑的间隙,就坐到了临街的小小茶舍之中。品上几杯之后,就略微对这里的绿茶有了些了解。这种品茗有些让舌尖惊艳的感觉。因为平常我喝的绿茶大都是毛尖,并且是那种质量一般的毛尖,就颇以为乐了。但我品的婺源绿茶中的一款“茗眉”,与那种档次的毛尖茶比起来,口感要好上许多许多。也许是因为抵达婺源是在清明节前,所以便品上了这明前的茗眉,那种入口的柔嫩感,在我口腔里久久地逗留。后来我买上一罐,带回家喝,仍然是这种感觉。并且在对婺源似乎云雾缭绕的绿的回忆中,这种茶仿佛愈发柔嫩起来。
除了茶树,这些丘陵上还有另一种我司空见惯却又为之惊艳的植物,那就是竹子。司空见惯是因为我的家乡就有竹子,平原之上连绵着大片大片的竹林。但家乡是纬度最北的人工竹林种植区,与这南方漫山遍野的竹林是没法比的。原来看的时候,我以为这些丘陵上生长的都是树木,近了才看到,原来它们都是竹林。在大鄣山卧龙谷,我近距离地接触到了这在山上生长的南方的竹子。它们的粗壮超出我的想象。我这才仿佛恍然大悟:竹子本来就是在南方长的啊。后来我再在汽车上看那些丘陵上生长的竹林,便更确认了是它们,也更确认了它们的美。事实上,竹子伸展枝叶后所产生的视觉效果与一棵树并不相同。那些粗大的竹子远远看去,就像是插在山坡上的一枝枝羽毛一样。那些丘陵因此变得轻盈起来。
在婺源乡间的整个行走过程中,我很少看到工厂,那些在北方乡村里多见的大烟囱在这里仿佛没有了踪影。倒是有一条条河流包围着那些农田。这让北方长大的我同样艳羡。有些河流也汇成了小小的湖泊。最有名的大概就是月亮湾了。因为这个小湖泊所包围的一块陆地呈出出月牙形,所以就被称为月亮湾。这其实只是很普通的一个景观,最起码在河流众多的婺源是这样。但经过了命名之后,这里就成为了一个著名的景点,游客们蜂拥而至。与之相较,反倒是那些无名河流,流动着绿色或黑色的波光,把田野包围,更能让我感动。这种感动并不只是虚言,因为我生长在干旱的北方,知道河流与田野之间的那种甚至可以说是相濡以沫的关系。
因为这些河流的存在,所以这里的田地大部分都是水田,而耕种的作物也大都为水稻。因为是初春,水稻还没有长成。但我看到了劳作的农人与同样劳作的水牛。也许是因为汽车行走速度的快,我只能看到它们的一些瞬间,所以我看到的水牛几乎都是静止的。它们静止在田野的某个角落,却让一片田野活了过来。事实上,水牛的行动本身就是有些缓慢的,在这比旱田阻力更大的水田之中,慢不仅是一种行走方式,同样也是一种哲学。这是北方的黄牛所无法达到和体会的。因为这种慢,让水牛拥有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也因为这种哲学,水牛自然就成为了一个哲学家。大大的眼睛,让它们抬头时仿佛在顾盼,扭头时仿佛在回眸,矗立时仿佛在遥望,低头也仿佛是一个深情的俯视。我所路过它们的一个个瞬间,把它们的这些片断记录下来,也更凸显出来。虽然它们不像北方的黄牛有金黄的毛发,而是有着泥一样的黑,但它们却是异常美丽的。因为与它们相匹配的,是这大片大片的水田。它们的静,它们的黑,它们的饱含力度的牛角,在这一片片水田的映衬下,显得那样美丽。
而这乡野的精神和气质,与水牛也是那样的相合。慢与静,是熙攘快速的城市生活所难以抵达的,但它们是这乡村田野最自然的特征。因为这慢与静,乡野拥有了一种独特的美,也拥了自己独特的关于生活的哲学。水牛,以它慢与静的气质,成为了这种乡野哲学的一部分。
如果非要说出一个事物来代表这南方的田野,我想不是那些金灿灿的油菜花,甚至也不是茶树和竹子,而是这些水牛。在路过那些田野的一个个瞬间,我看到一个个如同雕塑般矗立在田野中的水牛,忽然觉得,它们就是这南方水田中的雕塑。它们代表着这片土地的气质,也同样代表着它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