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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北美驯鹿

2022-01-18经典散文
[db:简介]

词语故事2:


北美驯鹿


深圳一石


因为冷的打颤,后背的肌肉绷得好紧,他把两只手从手套里拿出来。身后的那棵雪松在阳光下,侧枝弯刀一样一层层翘起来直刺向空荡荡的天空。他在这个勇气十足的银色巨人的脚下喘息不已,嘴里呼出的绵羊绒一样的热气,碰着阳光,糖一样融化了。他用力哈气,来回搓着手,雪后阳光的冷透骨而至。他双脚在雪地上跺着,脚下的积雪最初咯吱咯吱响,慢慢的,雪被脚底踩平,一股寒气顺着脚心,那股透心的冰凉,混合在四周茫茫的开阔里。


他抬头看了看雪松,就是她嘴里“在山脊那棵雪松树下等我”的树吗?沿着冰晶和翠绿松针的缝隙,一棵几百年的老树发呆发痴陷入时间的迷思里,就像自己,陷入了一种炉台或冰水里无法脱身。他感到胆怯,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
“刘许君,许君吗?”别人一直叫他愣子。愣子啊,哎!他已经习惯处在被人辱没的一个名字的外壳里,自己也随之伪装起来,用怯怯的善意的故作熟洛的声音作为应答。这个声音随情况不同,有时小一点,有时大一点。电话里听到叫许君时,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好像叫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自己。“啊,是我。你是哪位?”
那是一个女孩子礼貌的急迫的声音。陌生,但并不使人厌烦。“张琳你知道吗?张琳。”噢,他一下子记起来那个用拳头捶他,用身子护着他的同学,“你是,他妹妹?”几天前中学的同学张琳给他来过一个电话。
“嗯!”他后来回味这声“嗯”,体会到了那种乖巧固执的脾性时,就会独自偷偷笑,仿佛敲了一下幸福的酒杯。


一年以前的事。那么遥远,又那么短暂。在雪松松针的闪光里,他仿佛看到初次见到小颜,刘海散开在额头,灰呢裙,紫袜,水绿纱的丝巾,风尘仆仆,茫然若失,饱满,细润,水滴一样的脸。水波摇动,那张脸浮动在水面上。不知道那张脸是如何把他抓住的,在哪个瞬间,把他的心从梦里切开,放进了一个小颜。


黑沉沉的夜色里,空荡荡的停车场边的路灯下,一个龋齿暴突的男人来接。从愣子手里取过小颜的皮箱,朝他点了一下头,脸色似笑非笑,愣子渗得神经都皱起来。
“是,是你朋友,啊?”
小颜的脸灰着,“嗯!”
“谢谢你,哥们!妈的,也不打电话告诉我,穷它妈的跟人跑,出事了怎么办?”
“打了没打通。他是我哥同学。”
“我是,我看看。操,昨晚喝了一点,老张那狗尽给我灌。”吃骨的脸皮饱经忧患啊,油腻腻的皮衣像是要腐烂了,黑色污垢泛着潮,腐败气围身,这个男人一无所知。愣子心里浮现出电影里红灯区街道上那些跑在猩红和乌黑雾气里的人,想起突兀竖立着脱字号的霓虹灯,一溜铜质排钟匝地敲响,一个皮条客或者混子,用窃车贼一样的眼睛环视着虚虚实实的人影。他看着这个男人,冷冷的看着他。


小颜打电话给他,电话里的哭声像是溺水的人刚从水里被捞上来,满肚子的水一口一口往外吐。他怕卷入别人的生活,他讨厌介入,或者说他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无力救助任何人。但是小颜还是约他出来,固执的信任他。初到这个陌生城市,第一个陪伴她站在昏暗的举目无情的世界里,当时,万家灯火刺眼的温暖几乎要闪瞎她的眼睛,是这个男人替她遮挡了被冰冷世界的吞噬。不会拒绝人的愣子,她到对这个男孩子有一种无法诉诸语言的执行力。被逼迫着,心里愧疚着,也是不得不认了,来到不属于她的城市,和一度有恩,后来强迫被爱的男人生活。世事未明时,一时冲动所做的这个选择,成了小颜的一座牢狱。在酒气里,肉体的玫瑰红里渗透着垂死的恶意,那种丑陋的发泄或许可以忍耐。辱骂和动手,这些,无论如何,都不可以。那些被撕碎在雪白纸上的连片梅花,雪原上奔跑的小狐狸,扬起头的鹿,都被撕碎了。
愣子来看她,她借故叫的,愣子不好拒绝,就来了。屋子不空,光线昏暗凄清。
“你还会画画啊!”
“学校里学过这个。”
“这咋撕碎了?这些,都碎了,这个鹿多好啊,眼睛,这些。”
愣子在字纸篓里把碎片捡起来。他用手摸着额头,好像为第一次发现小颜会画画,自己也泛了傻气。电视里在放动物世界,也是鹿,雪压着松林,林下的灌丛里,北美驯鹿群一窜而过,好像古老的诗歌吟唱起来,大自然唤起了自己呼应天地的精灵,世界紧绷,万物灵动,一种柔和饱满充斥着人心。愣子把桌子上的零碎收拾干净,然后把那些碎纸片摆出来。小颜瞥了一眼他。纸中碎裂的世界憋在她心里。
愣子冲苦着脸的小颜一笑。多傻的一个男人啊。
“看我能不能摆出来!无聊,摆着玩呗。”愣子时不时问小颜,“动物世界,有鹿啊!北美驯鹿。和你画的不一样吗?”
“我画的是麋鹿,城市边缘的森林深处就有。”
小颜看着愣子把纸铺平,玩拼图游戏一样,顺着纸痕,那头在安静的心里画出来的自由的鹿,骏捷而安详,被爆裂撕碎时,它倔强而刚烈,小颜记的纸撕裂的声音,咒骂的声音,心脏被一下一下猛击,心里的鹿,冻成干尸,在重锤下死的惨烈。
愣子拼好了,看着她。咬着下嘴唇,神情得意洋洋。“你画的就是一头北美驯鹿嘛。活了。跑起来了。哈哈!”
“你只知道北美驯鹿!刚知道的吧!”小颜取笑他,眼皮抬起来,轻松钻入身体,一股羞涩的红霞爬上脸颊,在并不明亮的房间里,小颜变得光鲜性感起来。愣子看着单薄的小颜,她的衣服头发飘飘荡荡,让他有点发呆。
后来,就是纠葛在性与爱里了。愣子抬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此前他从没爱过,将近三十岁的人生被人看成了笑话。爱到来之后,小颜几乎充满了他的世界,任何欲望的山峦突兀,内心的细密敏感,欢喜爱恨的呼吸,小颜都赤裸裸的住在愣子旋转世界的中心。


现在则是摆脱的时刻了,小颜说,对龋齿男,没有什么再欠他的。他感觉到小颜的痛苦,他体会到小颜把自己做为归宿的那种死盯着他看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他曾很冷的把小颜推开,把一个溺水的人的手指几乎要掰开了。小颜在梦里突兀的惊醒,未醒前喉咙里的干嚎和身体的痉挛。或许爱不需要懂得吧,谦让,包容,顾念。他不能把这些谜团理得清楚。唯独觉得,和小颜约好离开,只要一起逃离这个城市。他们一起所做的可怕的事情,那个秘密永远都不说出来。
一阵风,积雪承载不了重量,从树枝上滑下,滚落的雪卷动飘扬,传来波浪一样的声音。他在树下等。这个雪天,他想象小颜坐在深深的某个地方,用安静的笔,笔墨转动,一点点浸上颜色,颜色分层,自然和生命在相遇和离别当中分野——在一张生命的白纸上画出一幅画,画中意义维有他和小颜能懂。
远处有树杈断裂,敲打在朽木上。是?啊,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小颜说的北美驯鹿。刚才有个敏感的动物被惊跑了。这里不可能有北美驯鹿,这个他还是知道的。他记起小颜的取笑,心灵通途的桥梁,那是幸福的开始吗?
阳光里的雪幽深而绵长,时光被寂静浸透。愣子跺着脚,等着小颜。
人生是必有一遇的。


2014/10/25于首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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