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学游泳

　　　　　　　　　我只是想学游泳　　
　　
　　你肯定知道，这个世界是由许多种幽秘的空间组成的，恍惚之间你就有可能一脚踏进另外一个空间。在我滑入深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扑面而来的黄沙，它们颗粒饱满，明亮晶莹；一群群五彩缤纷的游鱼，象被施了什么魔法，悬浮在周围；还有水草，一簇一簇的水草，随着水流起伏摇曳……
　　就在那一刻，我灵魂出壳，跃出水面，我看见大成、宝芹、三羔、占良正乱作一团，象鱼鹰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向水下扎着猛子；我听到爷爷在河的对岸正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我的名字“虎子——！虎子——！”。
　　当我被拖上岸边时，强烈的光线象麦芒一样刺疼了我的眼睛。我看到我坐在河岸上，神情呆滞，嘴唇青紫，肚大如鼓。
　　
　　正午时分，在我家代销点的堂屋里，烟酒糖茶还有盐的混合味道包围着我，我谙熟这种味道。我坐在椅子上，爷爷和父亲围绕着我，他们一会摸摸我的眉头，一会翻翻我的眼皮，好象在检查一个有了问题的贵重器物。
　　我的魂儿早就飞到了货物架上，我看到柜台上那只石榴红的酒坛子里正散发着浓烈的酒香。我沿着货物架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翻看，其实我不看也能知道哪一格里摆放着哪种货物，这很重要。昨天我从最上层的第二个格子里偷偷地拿走了五包糖精，爷爷和父亲似乎至今还没有发现，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发现，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我突然闻了一股五合菜的香味，这是一种酱菜，主要是大疙瘩头，另外有花生仁、鹿角草、杏仁，还有玫瑰丝。这种菜在农村十分金贵，做了重活的农人们有时候打上两角钱的老白干，再要上一角钱的五合菜下酒。父亲好长时间没有进这种菜了，怕我和兄弟们偷吃。代销点本来是为了补贴家用的，但有很多东西却常常卖不够本钱，譬如油盐酱醋，还有酱菜。父亲可能是今天刚刚进来的，昨天我来偷糖精时还没有呢。父亲进不进什么货当然不会给我商量，但是他新进来什么货，进的酱油、醋兑没兑水，兑了多少水，我通常很快就能知道。有一次我摸黑尝了一坛子醋，憋不住了便小声地告诉父亲说，爹，你咋进了一坛子水啊。父亲笑了，小馋虫，你又偷尝了，我还没兑醋精呢。
　　爷爷说，我今天到新城赶集，心里老是慌慌乱乱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买，连半个集都没赶完就急忙回家来。走到桥北头就看到了虎子的影子，虎子今年才八岁，大成、三羔他们几个都十多岁了，跟他们在一起玩肯定要吃亏。
　　是谁把你推倒河里的？爷爷反复问我，他脑袋上的青筋直跳。爷爷是一张核桃脸，三角眼，左眼上方有一个像枣子一样大小的疙瘩。虎子，谁要是欺负咱，咱可不能愿意他。这几个王八羔子老辈子都没安好心眼。去年，咱们村里十八家做皮袄生意的都是大成他爷们告发的，十八家都割了尾巴。哼，一家子坏种！大家都知道，大成家爷爷是村里的老支书，大成他爹是刚刚接了班的新支书，说不定大成将来还要接他爹的班呢。但是这些都不影响我和大成成为最好的伙伴。
　　我说，是大成他们几个把我拉上来的。
　　爷爷说，我回家时碰见大山了，大山说是大成他们几个用水泼你，肯定是他们把你推到水里的。大山是我们家的邻居，大山小时候得过脑膜炎，高烧不退，脑子烧坏了半个，还落下了一个羊角疯，一发病就躺在学校前的操场上用头着地转圈儿，有时候能转上一百多圈呢。
　　我这才认真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那时候正在学习《小英雄雨来》，雨来一个猛子能游出去几十米远，连小鬼子都拿他没有办法，我们同学都想成为雨来。当时在我们中间，谁不会游泳那可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大成他们都会游泳，就我不会。他们说你还叫虎子呢，连只猫都算不上，让我在学校里很没面子。于是昨天我就和大成他们约好，今天上午放学后教我学游泳，报酬是每人一小袋糖精。一开始他们教得很认真，我学的也很认真。因为我老是学不会，他们也就没了耐心。于是他们就开始互相打水仗，比赛扎猛子，一会儿就把我裹在了里面，到底是怎么跌到深水里的我也不知道。
　　是大成他们几个把我拉上来的。我说。
　　
　　下午一上学，李清俊校长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李清俊，名字清俊，长得却并不清俊。他个子不高，弓腰驼背，眼睛深陷，皮肤黢黑，学生背地里都叫他“李黑鬼”。李校长家在县城里，离我们高楼村有十八里路。他来我们村已经六年了，常常说就要调回去了就要调回去了，但是一直也没调回去。我们高楼村虽说是完全小学，但是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也只有十几个学生。教师只有两名，李清俊是校长兼语文教师，还有一名是我们村上的民办教师，教数学。村小学是家庙祠堂改造的，李校长就在东间夹开一间作办公室兼卧室。另外两间是四五两个年级两个班的学生，大成上四年级，就在外间。家庙前面是三间砖混结构的新瓦房，那是一至三年级的学生班，我就在前面那间教室上二年级。李校长问我，是谁把你救上来的？天气很热，李校长用大蒲扇不停地扇着，热风就不停地从我的脑袋上掠过。
　　望着这个曾经摆放祖宗牌位的祠堂，呼吸着那种来自祖先的绵长的令人敬畏的神秘气息，我端坐着，说，没有谁要淹死我。
　　我是问你，是谁救上你来的？李校长一脸的疑惑。
　　我说，我吐了很多水。我的肚子都涨疼了。
　　李校长就笑了，肚子疼不重要，你得救了这才重要。要不是高大成他们碰巧遇到你，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说肚子疼了。
　　高大成他们碰巧遇到我？这是从何说起的。我想一定是哪里出现了断裂。我们常常会出现断裂现象，这是你我都会遇到的问题。我有一次骑自行车上河堤，骑着骑着，自行车不走了，链子断了；还有一次我帮着父亲到自留地里送大粪，拉着拉着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襻绳断了；还有……，现在我不知道是哪里断了。我和大成形影不离，我们除了吃饭睡觉分开外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粘在一起。我们明明是约好的，怎么说是大成他们碰巧遇到我呢？一定是高大成他们怕李校长批评才这样说的吧，也许是别人向李校长报告的，谁知道呢。李校长曾经多次在课堂上讲过，放学后没有大人陪着是不允许到河里游泳的。不然的话，淹死了学校不负责任。
　　高大成他们几个同学舍身救人的事迹，学校要向上边报告。李校长说，这也是我们学校的光彩啊，说不定我们学校还能被评为雷锋小学呢。
　　我说，我只是想学游泳。
　　
　　过了三天，县教育局的人来到我们学校。也是在李清俊校长的办公室。全校的学生都来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其中有一个女的，齐耳短发，手里拎着一个绿色提包。我勾着头，坐在一把瘸腿的凳子上，瘸腿的凳子在我的屁股下不停地晃悠，我有点把握不了自己了。我的两只手互相抠着指甲，指甲里有很多黑色的泥巴，黑色的泥巴一会就变成了许多黑色的小球落在瘸腿的凳子下面。女的蹲下身子，仰脸看着我，我隐约看到她的鼻尖上长着几个黄色的雀斑。她问我，你叫高小虎吧？我点点头。她接着问，小虎同学，你是一个人到河里游泳的吗？一股奶味，有点腥甜，我想她一定会有一个正在吃奶的白胖孩子，不断地哭着要奶吃，也许现在正饿得哇哇地哭呢。我看到李清俊校长头上正冒出几颗豆大的汗珠。我说，雨来下河也没有家长跟着。女的笑了，想学小英雄雨来啊。我又说，高大成他们游泳的都是自己学的。女的又问，你还记得都是谁把你救上来的吗？我说，我只是想学会游泳。女的停了一会接着问，你滑到水里以后，你是怎样上岸的？
　　我看到很多彩色的鱼，我说，我只是想学游泳。
　　县里人走了，大家一哄而散。有人说，高小虎被河水淹坏了，高小虎脑子进水了。
　　李清俊一脸青灰。
　　县教育局的人在大桥上被我爷爷堵住了，跟着我爷爷身后的还有大山。大山说，我看见他们几个用水泼虎子，他们想淹死他……
　　又过了几天，李校长把我父亲找来，黑着脸说，你把高小虎领走吧，他的脑子真是进水了，上不成学了。李校长说，唉，没想到雷锋小学没当上，结果还挨了一顿剋呢。
　　父亲小心地陪着笑脸，递上两盒大前门，还有一大碗五合酱菜。父亲说，虎子还小，你多担待着呢，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六月天，大太阳。放学后我提着书包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家，我踩着滚烫的沙土，走到洙水河边。站在河岸上，我四顾茫然，无依无助。你知道，洙水河是一条古老的河，《山海经》里就说过这是一条古老的河。你想，自从有了这条河之后，祖祖辈辈有多少人在这条河里游过泳啊，没有人知道。我原来是多么渴望能在这条大河里游泳啊。我常常跟着大人或者是小伙伴们在河边浅水里玩，有时候还能抓到彩色的鱼，这条河里有很多彩色的鱼。但是我奇怪，在我跌倒的那一瞬间我为什么看到那么多的彩色的鱼。这种意象一直挥之不去，后来连着多少天都在做梦，梦里都是彩色的鱼，身子很小，脑袋很大，嘴巴如盆，眼睛如电。而这些鱼们，却经常变化成人面，一会是李校长，一会是爷爷，一会是大山，一会又是大成、宝芹、三羔、占良，他们龇牙咧嘴，怒形于色，我有几次在梦中惊醒。李校长说得对。李校长说，高小虎连魂都没有了，你们以后和他在一块时要注意点。他是对全校的学生说的，李校长有点恼羞成怒了。村里有人说，李校长想趁评雷锋小学的机会往城里调呢，结果泡汤了。爷爷说，以后再不要和高大成他们在一起玩了，这帮王八羔子！老辈子都没安好心。大山有几次专门在放学路上拦住我，神神秘秘对我说，虎子，我看见高大成他们几个商量了，他们说只要看见你下河，就淹死你。
　　我开始逃学。我不愿意看到李校长那死鱼一样的眼睛，不愿意看到同学们质疑躲闪和轻蔑的目光。我多次利用逃学的机会走到河边，想着一个人学游泳。但是我的脚丫子一沾上河水，就会看到河里有很多彩色的鱼张着大嘴在等我，我全身就开始打颤，不能自己。
　　接下来几个月，我的脑袋变得越来越大，身子却越来越小，肋骨根根可数。父亲害怕了，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到十八里外的大义集看了一个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叫高明白，是一个驼背医生。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给人看病，我想如果他站起来的话肯定还没我高。我就想，这样的人还能给人看病啊，他要有本事就先把他自己的罗锅看好啊。他给我把了脉，然后让我张开嘴“啊——啊——”两声。他说，这孩子胃里着了寒，还受过惊吓，要慢慢调理才好。他开了药方，他说回家后将药煎成煎饼，天天吃一块。母亲放下所有手中的活计，开始给我煎煎饼，她用芝麻、红糖和着高明白开的药，煎了整整一大晌，煎了满满一箩筐，挂到屋梁下面。我每天吃一块，每天吃一块，吃了整整一个月。可是脑袋还是越来越大。又去找他，他很惊讶，他说象我这种情况就是大人吃一个月差不多就要好了，这孩子，毒性也太大了。我不明白高明白医生为什么说我毒性大，我有什么毒性啊，当医生的就会瞎糊弄。他说蝎子、蜈蚣，连土鳖子我都给他用上了，这次我再给他加一副。他说加一副的时候表情有些凝重，至于加一副什么他没说。就又吃了一个月，仍是不见好转。
　　高明白说，我没办法了，这孩子大概是有心病。
　　我突然说话了，我没病，我只是想学游泳。
　　高明白笑了，这就对了，回去后就教他游泳去。
　　父亲说，好，回去后就教。
　　我说，我不！
　　父亲说，这孩子都让我娇惯坏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在村口截住了高大成。我看他人瘦了一圈，眼睛也很忧郁。
　　我叫他，大成哥！
　　高大成猛地一愣，就说，你还叫我哥呀？！
　　我说，是啊，你本来就是我哥啊。
　　大成说，这些天可把我憋屈死了。你爷爷、大山到处说我要淹死你，弄得一个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要害你。我想找你问问，我有这个心吗？
　　我说，你没有。
　　大成说，我要有这个心，天打五雷轰。我爷爷我爹不让我搭理你，李校长不让我搭理你，宝芹、占良、三羔也不让我搭理你，我多想给你说说……
　　我说，我相信你。我们不管他们。我说，你还要教我游泳。
　　大成说，好。我偷偷教给你，我教会你游泳，看他们还能说什么。
　　秋末的时候，我跟着大成学会了游泳。
　　让大家想不到是，我的身体也奇迹般地复原了。
　　但是你肯定能想象得到，当大家知道我是跟着高大成学会游泳的，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