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奔突(修改稿)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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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奔突
日头似要将人消融了。我拖着一身汗腥,蔫头耷脑地挤进了多多卡。
返回成都,每趟都要装木材。这趟排在前面的车太多,林场通知,得等四天,23号中午抵达多多卡,四点卸完货就闲了。今天24号,还需等三天。
七月的日头下,多多卡变成了一个烤箱。商场大楼高耸上去,从烈空中顶出一道荫凉,撒在台阶上,吸引了一颗颗沁着汗珠的人头。围着一攒攒虫草,人头晃动着,扎成一堆,看品相,数根数,如快被烤焦的白薯。这边话不投机,生意成不了,擦擦汗,一摆手,又蔫儿蔫儿地滚动到另一堆里。
正是生意最旺的时候。多多卡是虫草集散地,藏东各县的藏民挖了虫草,十有八九都会带到多多卡,这儿能卖个好价钱。收草大户多是回民。自然,唯一的清真饭馆也就开到了这里。
清真饭馆里,圈着一屋凉爽。身后,陈白头晃动着一脑袋白发,正和旁边的尕马师争论着,胀红的圆脸上闪着黑色的油光,白发根根竖立,猬集如刺。话语不合,陈白头眉毛一竖,撇下尕马师快步走进饭馆。还未坐定便敲着餐桌说,如果车户都这样,还挣啥钱儿,回家种地也差不多,还安全。
尕马师跟进来,慢条斯理地坐在桌旁,喊一声,先倒几杯茶。然后转过精瘦的脑袋,慢吞吞地说,现在是竞争的年代,像你这样死拔猪毛,迟早饿死。这趟要不是我,你还在蹲在成都呢。巴桑认识你是谁?
陈白头双腿一撑,屁股下的椅子吱吱作响。放屁,要不是你,运费我能争到九百,结果你这舔沟子给人八百一吨,坏了行情,要不是他给我添五十,我宁愿蹲着也不稀罕装这车货,巴桑怎么了,老板大就成爷了?是那也是你爷?我伺候不了。
整个饭馆里,一高一低,一来一去地呱噪着两种音色。一路走一路争,从成都到多多卡,两人还没争出个结果,让人无可奈何又倍添乐趣。
我端起茶杯,躲到另一张桌上。
后晌的日头斜搭在对面的楼角上。多多卡,人群中升腾着白色的气晕。
吃完饭在街上转悠,看到一个地摊上摆满五金工具,回去时顺手买了一把大号扳手和改锥。到停车场浑身一摸索,发现工具箱钥匙忘在旅馆了,只得提着扳手改锥上楼去。陈白头和尕马师一个咆哮,一个温吞,旅馆楼道里全是回声。看阵势,这场战争会持续着再回到成都。我摇摇头,推开隔壁房门,将扳手改锥放进床头柜,拿起一本没了封面和书名的小说倒在床上,不一会儿,睡意袭来。
日头下,戈壁滩茫茫无边。顺着眼窝流下来的不是汗水,好像是油。有人上了我的车,慢慢启动了。那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我站在轮圈上使劲敲着车窗,嘴里喊叫,我还没上车呢。那人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加快了车速。我脚下一扭,从轮圈上掉了下来,砰一声摔在地上,一阵生疼。
睁开眼睛,人还在房中,是个梦。可奇怪的是,房门是开的,地下高高矮矮站满了人,全部穿着警服带着大沿帽。不知未从梦里走出,还是摄于眼前的场景,一下挺起身来,心跳得像一面被不停敲打的鼓。
你们是?
你好,我叫扎多,是公安处刑警队的,调查一些事情。
呃……
请你穿上鞋,站在地上,我们要做些例行检查。
床底,被子,枕头里都被搜了个遍。我站在床边,双腿和着心跳的节奏,不停地抖着。床头柜被打开后,一个大号扳手和改锥赫然出现。扎多黑脸环目,他与旁边一个眼镜儿警察对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我说,扳手和改锥。说完咳了咳,我发现抖的不光是腿,声音也被传染了,咳一声,竭力掩饰不安的语气。
为什么放这里。
新买的,汽车工具箱钥匙不在身边,暂时放这儿了。在尽力的压制下,声音不抖了,可语速是急促的,语气是慌乱的,脑袋里空荡荡一片,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眼镜儿警察拿起那本没有封皮的书问,这是什么?
书。
什么书?
小说。
司机还看小说?
我看他一眼,心虽抖个不停,同时却也隐隐升起一丝愠意,转过头不敢与他对视,目光飘忽游离,挤出一脸假笑掩饰着胆怯,说,司机不能看小说?
……和你一起来的还有谁?
有两个人,一个叫陈白头,一个叫尕马师。
好吧,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到底什么事?终于压制不住,气短而声颤。
到了就知道了。扎多死死盯视着我。
过道里一片清净,陈白头和尕马师已寂然无声。如何走出房门,离开停车场,我竟恍惚不清。只被裹挟着,一路朝城西走去。
街道边,硕大的垂柳微微摇曳着枝条,似乎比往常柔顺了许多,心里有些奇怪,这柳树曼妙轻柔,怎么以往竟没发现?日头光明正大地亘在一片浩瀚的蓝中,明朗磊落,昨天到今天一直酷烈难当,定是错觉。街边的台阶上,藏族大妈们和往常一样,并排坐着,也不说话,目送一辆小车瞬忽而过,又迎接另一辆车呼啸而至,头颅自左而右,再自右向左,微微摆动着,虽无苍然白发,可褶皱的面容上,俨然一片慈祥可亲。
街上的一切,似乎都是宁谧美好,值得亲近的,以往太匆忙,在来和去的轮回中,从未在中途的景致上,有过片刻的注目。
我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是警察,十几个人扎成一堆,招摇过街。无数颗头转过来,无数道眼神里泛着奇异的光射向了我。
被簇拥着走,心里会产生某种异样的感觉。被大沿帽簇拥着,自然不是什么中心感。满街的目光里,我渐渐读出了某种辨认和警惕,甚或还有鄙夷。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有个遮阳帽,墨镜,或者头套就好了,被整整一条街都用同一个眼神和表情瞩目着,如芒在背,不,在全身。以后,还要拉货,这张脸,不能被孤异地放置在大沿帽的中间。
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叫门。抬头望一眼天空,青蓝青蓝的,脑中忽然涌上刚才的梦境,心里一凛,有种说不清楚的恐惧感。有事要发生了,会是什么呢?蓝天耀眼,低下头来,眼前丝丝地幻着气晕,气晕里,喧腾着一个扭曲的世界。
拐进一条小巷,我松了口气。人很少,我可以走得舒展些了。小巷深处,有扇朱漆藏饰大门,我被带了进去。站在院子中间,身后,两名警察荷枪实弹,森然盯视。一会儿,院中走来两个人,一老一小,老的大概八十左右,小的八岁上下,都是女的。扎多带着她们走到我面前说,你们看看,是不是他?老的颤颤巍巍向前走两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得我极不自在又心惊肉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莫名地惧怕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昏花,然后从长满褶皱的嘴角吐出一个是字来,望了一阵,似乎不能确定,又招手唤来小的,再一通打量。大概牲口市场上选牲口,就是这番景象了,牙口,长相,毛皮,都需仔细斟酌。老小二人交谈着,说的是藏语,我听不懂,但能想象的出,是在综合观后感。
老小二人与扎多一阵低语,便回屋去了。扎多转过头,用一道足以刺穿人的眼神看着我说,跟我去刑警处吧。面对那眼神,心颤的更狠了,间或夹杂着些许无辜的逆反。我竭力使语气平静,可是……为什么……我做了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如两把利剑刺来。我沉默着,眼神闪烁,偶尔也对视片刻。心里不断涌现出各种情景,像看过的电视剧情,审讯室里,探照灯的强光打在脸上,前方的桌子上端坐着两三个高大而森然的身影,在灯光和眼神的笼罩下,我能感觉脸部肌肉正一丝一丝僵硬起来。又被丢进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四面白墙,墙顶一个尺许的小窗口里,融进一道清寒的月光……
不知是几秒还是几分。
知道这是谁家吗?扎多喝问。
不知道。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真的不知道。
好,我告诉你。这是巴桑的家,大老板,你们跑车的都知道。
嗯,听说过他,没打过交道,更不知道他家。心里却徒然一沉,巴桑?陈白头和尕马师不都拉的他的货吗?感觉事情在慢慢浮出。
撇的挺干净,巴桑开了十几年批发部,你没跟他打过交道?
没有撇,这个可以问巴桑。我跑川藏线时间不长,还没给他拉过货。
好,告诉你,他家昨晚被偷了,失窃十八万。说完又盯着我,似要把目光刺进我心里。
这样的目光,让人不适的同时,也似一点一点激活着人心里的某种自我。终于知道了原委,被当成贼了。心里虽惶恐但也踏实起来。我知道,心理对峙从这一刻开始了。面对权威,从容是最好的气度。投向他的目光,该是怎样的呢?我在心里调整着,露怯,闪烁,献媚,坦荡。最后,停在了坦荡上。
嗯,你们怀疑是我偷的?我的语气瓷实起来。
……哈,不错,年纪轻轻,有这份心理素质,少见。到了局里,你会说实话的。
呵呵,真相走到哪里,都不会发生改变。我发现,语气间慢慢有了表演的性质,表演镇定。状态的徒然转变,使自己暗暗惊奇。
从小巷出来,穿过了半座城。烈日下,长街上,道道目光如炬。先前的局促和顾虑渐渐消了,路人是无辜而无知的,不能怪他们,也无需在意他们的神色。心需要沉下来,放在即将上场的对峙上。心里哑然失笑,发觉思绪从未如此清晰过,心态也从未如此清明过。
公安局二楼。长长的过道里,次第紧闭着很多扇门。经过第一间写着审讯室的门时,从窗中看见了陈白头,他正揪着白发,低头闷站着。再往前走,尕马师在第二间里,他规规矩矩端立在办公桌前,肩头似乎在微微抖着。
我被带进了第三间。走了大半个多多卡,又热又累,看到办公桌边有张椅子,拉过来一坐,双腿竟颤抖个不停。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能乱,不能慌,也不能颤抖,因为,你什么也没干。事情突兀的降临了,你无法控制,就是前定,只能去面对,剩下的,交给前定的掌控者。一切荒诞和不可知都有隐秘的哲理。
平复一阵后,快速梳理着到达多多卡之后的行程,免得应对不暇。房里闷热如蒸笼。我与墙上“秉公执法”四个大字直面对视,一颗汗珠坠下,遮住了视线。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过去了,房门紧闭,无人问津。
窗外的天色暗沉了下来,肚子咕咕作响,心里堆积的锐气也渐渐消减,站在窗边窥望,过道里静悄悄的。看来晚饭吃不到嘴里了。叹口气,坐在椅子上发呆。几个小时了,体内的水份蒸发成汗,连一丝尿意也没有,不然,可借口出去透透气。我站起身来,打算走出去,我说有尿,谁能说没有呢?
走出房间,说不出的凉爽畅快。左右打量,过道尽头有厕所字样,径直走了过去。入厕前发现,旁边有扇小铁门,里面传出了陈白头和尕马师的声音,这次没有争吵,大嗓门儿变低了,温吞的更柔了。抬头一看,铁门顶上,写着“留置室”三个字。
出来后,刚要和他们打招呼,过道那头出现了一名警察,手持一个铝制饭盒,看我人在过道,大声呵斥,过来,谁让你乱走的?我说,不是乱走,上厕所。等我进房,他将饭盒往桌上一放,厉声说,再乱走,将你铐起来。
消减的锐气又似一点点凝聚。即便公安局,厕所也不能不上,这是生理需求,我不能控制,如果有什么可以不上厕所的办法,你教我,我愿意学。盯了我半天,警察走了,出门前指指饭盒说,吃了。
窗外,高原的夜空像一块凝固的墨。我怔怔地望着,那化不开的浓密里,潜藏着太多的无凭。白天的自在,已被黑夜吞噬。
快十二点了,一丝睡意也没有,更让人忐忑的是,进来七个小时,居然没一个人理你。急躁与潮热混合一气,迫使我在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转圈,徘徊,努力释放忐忑的情绪。
石英钟敲响了。敲到一半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群大沿帽鱼贯而入。一个个面孔严厉,神情威慑。心里突然一动,要嘛不来,一来这么多人,八个小时不闻不问,是有意为之?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意志本身就会受到考验,长时间封闭,是要将一个人的情绪推向极致,乃至奔溃。一个处于奔溃状态中的人,理智自然会发生紊乱。再以森严的阵势形成气场,施以震慑,果真犯了事,自然抖抖嗦嗦,语无伦次,突破,便顺理成章。
是心理攻势。可对我没用,清者自清,无需莫名地畏惧。想到这些,心定了下来,甚至微微地浮起了些许自得。等他们各自坐定,我拉过门口的椅子,轻轻坐了下来。
刚坐定,有人一声断喝,起来,谁允许你坐的?说话的是扎多。
我一言不发,慢慢又站了起来,目光投向他,坦荡而柔和。他盯着我的眼睛,须臾不离,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什么东西。我没有避让,与他对视着,我需要被他洞穿,一双没有暗角的眼睛,不怕袒露内容。
你是23号下午去的,巴桑和他老婆都在批发部,你的同伴刚卸完货,你算准了他们不在。家里只有他母亲和女儿,老的昏花,小的幼稚。敲门后,你说你是甘肃拉货的司机,你用藏话说的,对吧?老人开了门,进去之后,你用备好的绳子将老小二人绑住了手脚,然后去了巴桑的卧室,找到了保险柜。你先用他家的斧头劈的,然后又用钢棍撬,打开之后,取完钱,迅速撤离。这是你作案的大致过程,我们都已调查清楚,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静静地站着。待他说完,稍稍理了理。心里居然有些想笑。
第一,假如我真要做贼,不会自报家门。即便要说,我也会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名,离家乡越远越好,可以转移别人的视线,达到嫁祸的目的,很明显,这位行窃者如果不是傻子,用的就是这招。第二,我想知道的是,巴桑家的保险柜是什么木头做的,可以被劈开或撬开?很明显,又在转移视线,又劈又撬,弄出一些痕迹有什么意图呢?可能是想传递一条信息,就是行窃者不知道保险柜密码,所以连劈带撬,费了好大力气,才拿走了钱。他或者他们想用痕迹遮掩和蒙蔽一些事情,只要反过来想,事情就简单了。第三,藏话我简单会两句,吃饭,你好之类的。即便很熟练,也说明不了什么,进入多多卡的,那个不会几句藏话。我23号中午到达多多卡,下午四点卸完了货,和陈白头,尕马师吃了饭,然后就回旅店休息了,他们去卸货。这些都可以调查出来。
说话时瞥见放在桌上的铝制饭盒,心里一动,继续说,我可以坐下吗,今天只吃了早饭,吃的不多,现在腿都是软的。扎多看了饭盒一眼,不是给你送了吗,你没吃?是的,我是回民,只吃清真的。
吃一顿,有什么关系?
一个回民,不能做信仰禁止的事情,吃不该吃的东西,干不该干的事情。我怕最终的清算。
他点点头,你坐下吧。
气氛异常宁静。扎多点了根烟,上上下下看了我几遍,接着说,我们有证人。我心里一跳,很莫名地乱了一下,脑中迅速回顾昨天的情景,吃饭后就回了旅馆,陈白头和尕马师去卸货了,除此之外,哪儿都没去。
是你的同伴。他们的口供是一致的,吃完饭后,你就不见了。当时是下午四点,时间与作案时间吻合。他们六点回到旅馆见到了你,两个小时足够作案,你这两个小时在哪里?
吃完饭后我直接回了旅馆,直到见到他们,哪里也没去。
可旅馆服务员说没看到你。
是的,我也没看到她。可这,不能成为我不在旅馆的直接证据吧。
房间成了一个微型烤箱,人如白薯般,被烤出丝丝的热流。
扎多说,你为什么流这么多汗,是不是心虚。
你也一样。说完我笑了。扎多闪过一些笑意,但明显,他忍住了。
审讯结束了。我被带到了“留置室”,我进去了,陈白头被提走了。
七月的午夜,热浪在耳边滋滋作响。不足一米的留置室,紧锁成了一个高压锅。尕马师伸出簌簌发抖的手一把抓住我,半天做不得声。不见五指的暗黑里,我仿佛看见了流动的恐慌。没事的,碰巧被牵连了,四十八小时后,就能出去了。
真倒霉,装了巴桑的货,恰好他家就出事了。四十八小时?真能出去吗?
应该可以。放宽心吧,我们没做什么,都是前定,安心领受就好了,事情过了,一切会正常起来。
一小时后,陈白头进来了,尕马师被提走了。
真倒霉,装车货,还碰上这样的事。陈白头揪着头发,语气败坏。和尕马师这个怂货搭连手,就是没好事。
又一个多小时,尕马师回来了。警察锁门前,我要求上厕所,他打个哈欠,给你十分钟,说完转身走了。
从厕所出来,离十分钟还早。怕惊动警察,我轻轻地走进过道,借机透透气。一米不到的留置室,容不下七月的热度和三个人的体温。
楼道前方,公安局的高墙之外,忽明忽暗的霓虹,颓废暧昧的音乐,和疾驰而过的引擎声撩拨着午夜的情绪。我立在楼道,扯着脖子,竖起耳朵,眺望着,倾听着一星流光,一缕音色。一切,放佛与我天涯相隔。
这是另一个世界。从进来到现在,意绪不时便出现某种虚幻感觉,几疑自己处在梦境当中。自小到大,还未住过公安局的床榻,看看周围,跺跺脚,楼道幽暗却又无比生硬,脚底在隐隐作痛。叹口气,看看留置室三个字,慢慢向前走去,免得被提着装进去。靠近铁门,里面传出陈白头和尕马师低低的交谈声。
我们吃完饭才去卸得货,一直在一起,装卸工也能作证。所以只要一口咬定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行了,警察破案需要重点,他成了重点,我们就能出去。尕马师说完,陈白头连声符合,对对,就这么说,话要统一,别说到两岔里。
小声点。
过道里,一片沉寂。我转过身来,抬头一望,夜更深了。
凌晨三点,从我开始,又一轮审讯。六点再次复制。每次口供,我的陈述一模一样,未错一字,亦如复制。
留置室铁门的隙缝里,一道如切的光亮射了进来,光线里面,漂浮着无数细微的尘埃,似动未动的浮游中,我看到了一些无形的东西,如时间。
时间在流动。我被留置室的高温和心底的冰冷内外交攻,倏寒倏热,昏闷乏困。门缝里的光线渐渐下垂,思绪微一游离,光线已消失。留置室里,暗沉了下来。转眼满室夜黑。十二点,三点,六点,一切,轮回在昨夜的模式里。又一天过去了。
26号的日头和想象的一样美好。留置室打开了,隙缝间的光线呼啦一下,扑满留置室。
我们朝城东走去。街边的垂柳,台阶上的藏族大妈,路上的小汽车,还原成那天走向城西时的情景。
多多卡,日头依旧绽放着笑脸。清真饭馆里,风扑出扇叶,满屋清凉。和24号一样,还是那张桌子,还是那张椅子。
第四天了,上午接到通知,明天就能装木材。
鼻息喉咙里,满是留置室呲牙的铁锈味。我喝口茶,清清嗓子,从二人脸上扫过,心里一动。回成都后打算装谁的货?尕马师说,反正再不装巴桑的货。陈白头一翻白眼,有脸说,不是你,我会摊上这事?
不是我,你当然摊不上事,因为你还在成都蹲着哩。
蹲着也比你这垮价的货色好。陈白头说着转过头来,哈伦你说说,如果车户都这样,还挣什么钱?吃大豆,挣屁去吧。
一样的天气,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话题。一切,从24号的后晌续上了。心里怪怪的,左右打量,不错,在饭馆里,该在的一切都在原来的地方。
好,给你们评评。你的意思是,几年前,川藏线的运费是一千,现在变成八百,全是尕马师这样的人为了货源,低价让步,巴结货老板,最后拖垮了整个车行的运费。就像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有些人为了自己捞到好处,出卖了自己的同类,你是这个意思吧?
陈白头一拍桌子,双眼放光,还是哈伦能说到点子上,我就是这个意思,现在,你就是车户里的卖车贼,“车奸”,哈哈哈!
尕马师被陈白头挤兑的嘴唇发青。
我喝口茶接着说,尕马师的意思是,现在跑车的越来越多,能找一车货不容易,不得不用一些竞争手段,因为你屁股后面一大家子都张着嘴呢。最好的竞争力,就是运费,你咬着一千不松口,一个月跑了一趟,我灵活变通,八百跑两趟,你说你挣得多还是我挣的多?你就像那个谁写的孔乙己,都馊了还舍不得脱下那身臭架子,不饿死才怪。你是这个意思吗?
尕马师脸色红润起来,端起茶杯抿一口,什么也不说。陈白头看着他得意的神情,勃然大怒,一巴掌,桌上的杯子跳的老高。我起码是个男人,有立场,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同行,出卖良心,没有底线。
谁出卖良心,没有底线?说话不要扯得太远。
……
我端起茶杯,坐到了另一张桌上。
多多卡,奔突在七月日头下。一颗颗泛着油光的后脑勺,滚动在楼角的荫凉处,没有发生一丝变化。
恍惚间,脑际一片游离,过去四十八小时,真的存在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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