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莫易昌!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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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莫易昌!
文/子兮
教我语文的时候,莫易昌才三十多岁,已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他常年蓬松着发黄的头发,一身西装皱巴巴的。细长的眼睛高度近视,却不愿戴眼镜,看书读报总要凑近了瞄。一笑起来,眼睛眯得只剩一线缝,可他仍成天挂着几许卑微、羞赧的笑,对谁都一副讨好的模样,这便让同学们从心底对他生出一丝厌恶来。我们很少尊称他莫老师,更多时候都是“呃,莫易昌!”这么直呼其名,他也不恼,答应得脆响。
听说,莫易昌幼年失父,日子过得十分窘困。少年时期成绩拔尖的莫易昌,初中毕业之后,只能无奈地拾起农具,眼睁睁看着别人继续读书。后来,村小请他去做民办教师,他无比珍惜这样的机会,课上得十分卖力。再后来,村里推荐他读了师范,他得以转正成为一名公办教师,并且从村小调到了镇上的中学任教。对于这样的际遇,他心存感恩:感激村长的推荐,感激校长给的机会,甚至感激学生们给了他舞台。平日里,他春风拂面。只是,他皱巴巴的衣着,总是极易让人给他贴上了一个“赤脚老师”的标签。
我是转学插班进来的住读生。第一次单元考试之后,我就成了莫易昌“钦点”的语文科代表。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在讲台上念我的习作,还推荐我当了学校文艺汇演的主持。“呃,你是莫易昌的爱学生呢!”班上同学打趣我,我却非常懊恼,我听得出同学的口气里净是嘲笑。
莫易昌顺利地从“泥腿子”转为了公办教师,可是他的老婆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会儿,她拉扯着两个女儿,承包了学校的小卖部,出售一些文具和方便面之类的零食,以此贴补家用。莫易昌时常会去帮忙,有时候连手上的粉笔灰都来不及擦掉,一手拿货,一手收钱、找零,一脸媚笑,其模样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威尼斯商人》里面的奸商夏洛克。
这年夏天,我们要去城里的十四中参加体育考试,莫易昌趁此机会去给小卖部进货。他把整理出来的一沓沓零钱,都装在一个蛇皮袋里,然后一把薅在手上,穿得比平时更加皱巴,神秘兮兮地教导我们,财不可外露。可是当他进完货,去十四中接我们时,守传达的老先生怎么都不肯让他进去。
“我说了,捡破烂的不许进学校!”
“我不是捡破烂的,我是带队考试的老师!”
“你可以当老师,那我都可以当校长了!”
莫易昌急得满头大汗,却掏不出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远远瞧见我和叶子正在门口的小店买冰棒,莫易昌大声疾呼我的名字,高兴地跟老先生交涉:“你看,那是我的学生!”老先生把我们两个找来,一说原委,我跟叶子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不是我们的老师!”说完撒腿就跑。
不知道莫易昌后来是怎么进去的,我跟叶子恶作剧之后,都有些忐忑,总远远地躲着他。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莫易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但是我们都发现,莫易昌理了个精神的板寸,他的衣衫有了熨烫的痕迹,旧皮鞋也擦得铮亮。
莫易昌虽然见谁都一副卑微的笑,可是,他在课堂上却有气盖山河的王者风范。他沉浸在自己的语文世界里,小眼睛散发着光芒,抑扬顿挫,激情四射,全然不管外面艳阳高照还是风雷滚滚。
有一天,莫易昌给我们讲《范进中举》。在讲到范进中举后发疯了的片段时,他突然一拍巴掌一边跳,继而两臂一伸,仰天大笑几声:“哈哈,我中了!我中了!”一弯腰,讲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被他拂落一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一掌把讲台给推倒了,还把鞋子脱下来扔向教室后墙,随即脑袋一歪,栽倒在地。我们吓得目瞪口呆,他却一跃而起,轻松地跳到教室后面,穿上自己的鞋子:“刚才我给大家再现了范进喜极而疯的情景。”
接下来,这堂课闹哄哄的。有人在演胡屠户,有人在扮张乡绅。一个个都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在课堂上疯。后来的班级活动,班上的同学还正儿八经弄了个课本剧,元旦联欢时穿着奇装异服去参加学校的才艺展示,一向严谨的校长都笑得直拍桌子,颁给我们一个最佳表演奖。
也许是从这一堂课开始,我们不再讨厌莫易昌了。“呃,莫易昌!”我们的称呼里有了亲昵的味道,还觉得语文就是一门好玩的课程。我们玩课本剧表演,玩诵读比赛,玩赛诗会,甚至把古诗谱上曲子,唱得风风火火,还编辑了两期班级文学报。眼见着要毕业会考了,我们依旧玩得热火朝天。晚自习间隙,还有男生在教室后面用文言文上演《包公审案》。
此后,我在继续求学的过程中和十多年的教育工作中,遇见过许许多多的老师,听过无数堂课,却再也没有一堂课能够让我那样记忆深刻,再也不见哪位老师有莫易昌似的课堂激情。
“呃,莫易昌!”我敲着敲着电脑,突兀地对空喊了一声,仿佛他就站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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