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庄脸谱
2022-01-1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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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庄脸谱
老村长
我对老村长并不熟悉,这主要源于年龄上的落差,他的二儿子和我同岁,是我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所以我对老村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又是熟悉的,我几乎天天都进他们家,我和他二儿子建娃形影不离,上学放学都要走在一起,上个厕所也要叫上对方。每天吃完饭,我总是要先去他家里叫上建娃一起走,所以见到他的时候最多,也都在吃饭的当口,他一般端个大老碗吃饭,蹲在墙根,背部紧紧地贴在墙上,蜷起身子,那样子像个卷曲着的超大虾米,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从来不坐凳子。他端的那只碗粗糙,但宽大,厚实,端在他手上正好和他的人般配,他人高马大,怪不得能当上村长,那块头就能把人唬住。他在村子里的威信很高,说话嗓门特别大,像是高声喇叭,他站在村东头吼起来,村西头的人都听得见。老村长的脸色是古铜色的,想必他必是经历了很多苦难的日子,脸上的肉总拧在一起,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
背地里,村里人都叫老村长大保存,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年青人的名字也叫保存,所以村长就叫大保存,一来他年龄本就大,二来他是村长。除了这种叫法,还有一部分人叫他建娃他爹,这种叫法当然是因为他的儿子叫建娃,爹是地方上有些人家对父亲的另一种称谓,有的直接叫爸,有的也叫大,因地域,祖上传叫不同而异。
我跟老村长有过几次不深不浅的接触,这源于我在村子那会他一直都当着村长,还有我和他儿子是玩伴,再怎么也要碰上头的。我和他儿子建娃是最好的一对玩伴,他是知道的,因为整个村子在我和建娃那一茬人断代了,我和建娃年龄上下没小孩出生,我们只能找彼此玩。有一次,我去建娃家找建娃玩,走到建娃家门口,看到他家门口的那棵核桃树上有几只鸟,于是,我伸手摸出口袋里的弹弓,装上一颗指头蛋蛋大小的石头子就朝树上射了出去,射完后鸟飞走了,石头子在大树上撞上树枝掉了下去。我怀揣着弹弓低着头就推建娃家的门,是那种对称双开的木板门,我推开时和迎面出来的建娃他爹撞了一个满怀,他气冲冲正往外冲,他斜顿了我一眼,就大跨步走出了家门,然后吼了起来……我进去后,建娃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说,刚才那弹弓子是不是你小子打的?建娃带着疑问,我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了,我打弹弓惹着谁呢。建娃先是笑了,然后捂着嘴轻声地对坐在厨房的母亲说,把我爹叫回来去,是毛毛打的(毛毛是我的小名),别让他在外面乱骂人了。她母亲会意的笑笑,就出去了。边往外走往笑着对我说,没事,没啥事。搞的我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建娃告诉我,他爹正蹲在院子里的墙根下晒着太阳吃面条,冷不丁一颗石头子从天而降,不偏不歪正好掉进大老碗里,把汤水都溅到了脸上……建娃他爹知道是我们小孩子玩的弹弓子,放下老碗,就冲出去咆哮了,我听了,吓得伸了伸舌头,拖着建娃赶紧开溜。后来,再次见到建娃他爹时,他恶狠狠地瞪两眼我,然后说,弹弓那东西很危险,不能乱玩,伤着人咋办?以后得收好了。说着说着自己倒觉得这事好笑,笑了起来。
老村长读的书很少,具体读到那种程度我不得而知,我只是记得他总是写错字,而且字写的特别扭,我上学那阵子学习成绩好,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去他家时,他就让我帮他写社员的名字,我当然乐意效劳。他有时会取笑自己书读的太少,识字不多,写个什么老是出错。其实,在他们那一代人里,他己经算是有文化的人了。那时候上学,一学期就五毛钱报名费,但还是没有多少人上得起。在那个时代的土壤里,也只能长出像他这样的材料。我和建娃将要初中毕业时,建娃他爹很高兴,他说要是在古代,我们就都是秀才了。虽然当时我不懂得他说的秀才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他特别希望我们有文化。
我爷爷过世的时候,按照本地的风俗,要找外人帮着抬丧,但这种事一般人家不愿意参与,怕给自家人带来晦气。老村长当然打头阵,带上父辈们挨家挨户的敲门,有的人装作没听见,不开门,有的人开了门,却说最近身体发病,腿脚不便。面对这些推脱,老村长当然忍不住发火了,他当着其中一家人的面,就站在人家家门口,吼了起来,他说,谁家没有个难事啊,你们不帮是吧,那你们以后等着,我要是还当这个村长,我要是还在,你们家到时有什么事了,可别来找我,什么人吗。这一吼于情于理,虽然是在训斥,带有说教意味,但在旁人眼里,这种作风无疑是风风火火的。人们在背地里议论起时,都说他这种行为过激,不给人家留面子,但反过来想一想,顿觉得他是对的,谁家没有个难事啊,要是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咋办呢?自然对他的作风称许,心里多了几份敬重之意。老村长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却是个性情中人,在待人接物上从来没有让乡亲们戳过脊梁骨。
如今,老村长己经下世了,但我总时不时的想起他,我觉得他就是村庄的一杆秤,平衡着村庄的此起彼伏。更是这一块土地上的风向标,这块土地上的人身上多少都沾有他的习气。
二爷
二爷的家就在我家隔壁,连墙的,我想最早的时候我们肯定在一个院子里。二爷有个外号叫“闲事老汉”,这外号不是别人起的,而是他的外甥小虎起的。因为二爷好管嫌事,比如小虎(他外甥)和我们一起摘个人家地里的苹果吃,他要是看见了,做为自家人,其实应当不声张的,但他不一样,他总会嚷嚷着并驱赶我们,有时还骂我们,回家还要告诉我们各自的父母,让我们回到家也要被家人责怪。我们心里一直都挺狠二爷的,觉得二爷多管嫌事,太不近人情。有时我委屈了也冲母亲哭诉,母亲也感叹道,你二爷他就是这样的人。
二爷说话嗓门特别大,在他家说话,左邻右舍都听得到。二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和一头老黄牛感情特别深,我看到最多的场景就是二爷牵着他的那头老黄头走在乡间小路上,二爷会用牛犁地,这可是个技术活,这头牛陪伴了二爷的一生,在二爷眼里,这头牛就是宝贝。二爷还有一个手艺就是编竹娄,屋子后面有一片竹林,是二爷家的,二爷经常坐在院子后面,用刀划破竹子,然后认真仔细的编各种娄子。二爷这个人的性子比较耿直,古板,我与他没有太深的接触,言语上都很少,除了那些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这当然表现在“嫌事老汉”这个外号上。
二爷的家在河边的地里有一块玉米地,在夏季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游泳,饿了时,我们就会掰几棵玉米,在河边寻些涝材烧着吃,我们自家在河边也都有一块玉米地,但我们不偷自家人的,二爷家的我们也不偷,但为了防止别人家发现我们偷吃的是他家的玉米,我们就在玉米地连着的地方下手,站在二爷家的玉米地偷旁边一块地的玉米,这样万一人家看到我们从玉米地里出来,我们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说是掰的我二爷家的。有一次,我们从二爷家的玉米地里出来,不凑巧地就撞上了二爷,二爷青筋暴起,怒目直视,指着我们几个破头大骂,我们几个暗示他别大声嚷嚷,我们掰的是别人家的,只是从这里借道。但他哪里明白我们的意思,就是明白了,也不一定会罢手,何况现在哪里还说得清楚。说不清楚也懒得去说,我们抱着玉米就跑到了河床里,二爷一路跟着我们骂,我们跑得飞快,二爷跟不上我们,站在河堤上骂了一阵子,泱泱的回去了,我们一边烤着玉米,一边抗议着二爷的行径,晚上回去又要遭殃了,二爷不可能不告状的。
晚上回到家,被父母叫到一边一阵痛斥,父亲还动上了手。说自家人的都敢偷了,我当然不承认偷自家人的了,从小我性格也倔,我死活就是不承认偷了二爷家的,并说出了我们从二爷家地里出来的误会,父亲明白了些什么,不再打我,言语上也轻了许多,并告诫我,别人家的也不许偷,我哭泣着点头应许。事后我才得知,母亲说二爷骂骂咧咧的进了我家家门,直接找他哥(我爷爷),并当着爷爷的面骂我,骂我也就算了,后来火上大了,话语里藏针带枪的,这让父亲很难堪,说我没教养,像个野孩子没人管似的,给祖上丢人啊什么的,父亲听了火冒三丈,但人家是长辈,不敢顶撞,话说回来是我们没理再先。我一回来就拿我出气了,这下事情弄清楚了,父亲显然也气不过,被人骂了个没还口。第二天,就找二爷理论去了,并拉着二爷要去河边的地里去查实是不是掰了二爷家地里的玉米,二爷是个倔老汉,去就去,两个人在河边二爷家的玉米地里折腾了近半个钟,发现二爷家的玉米地里一个玉米也没有少,这下二爷哑口无言了,父亲借机以牙还牙,说二爷是胳膊肘往外拐。
父亲虽然占了上风,但经过自家人这么一闹,整个村子炸开了锅,村里人都跑到河边自家玉米地里查看是不是掰了他家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玉米总归是掰了,烧了,吃了,总有一家的被掰了,被掰的不偏不歪正是村长家的,村长在村里可是很有威性的,发起火来更不得了,村长把那几棵被掰的玉米杆子直接砍了下来,抱着一路上怒气冲冲的进了我家,这个从资格上来讲当然是爷爷出面去摆平,爷爷息数赔上笑脸,赔上人情,赔上人家损失的几棵玉米按玉米面赔还,那个年代玉米面可是很精贵的,事情算是平息了下去。
爷爷是个书生,从小教书,为人师表,这让爷爷脸上挂不住了,究其事情的起因,全因二爷而起,其实是因我,但我是小孩子,不算数,况且二爷没有弄清楚事情就乱发飙,平时又以爱管嫌事出名,爷爷坐不住了,这自家人胳膊老往外拐,搞的自家人难堪,一家子人都难受。爷爷以长兄为父的姿态,狠狠的训斥了二爷,二婆也在边上埋怨二爷管这管哪的,二婆是个开明的人,她想得通,但二爷想不通这些。这次二爷没占到便宜,其实他爱管嫌事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只能换来他人的白眼。但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三年前有一次回家,是最后一次见到二爷,二爷明显的老了,背驼得厉害,走路也是挪着走的,目光呆滞,看样子是半截身子在土下的人了,见到我,竟然认不出来,还是二婆在边上解说我是谁,二爷才似有所悟的点下头,他似乎说话都口齿不清了,显得费力,半天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我离开后,没过多久,母亲打电话来说二爷过世了,在和二爷不多不深的人生一小段日子的接触里,我明白二爷是个很传统的人,有点守旧,古板,但一世为人清白,地道,端正,这正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所欠缺的品行。
在久远的时光长廊里,我总能看到二爷牵着那头老黄牛在乡间小路上蹒跚而行,无声无息,把岁月踩成了画,把村庄站成了永恒。
桂云姑姑
母亲总是喜欢跟我唠叨些家乡的事,不管是在电话里,还是我回到家里。她可能觉得,我不在的日子,发生的事情我都应该知晓,做为一个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人,无论走到哪里,走多远,都应该和生养自己的那块土地之间保持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母亲说得多了,我就嫌烦,有时候一件事情没完没了的说了好多遍,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村东头的事,村西头的事,村南村北的事……
母亲经常对我说起,你桂云姑姑家最近又咋地了……桂云姑姑我是有印象的,而且很深刻。她的名字叫桂云,我叫她姑姑至今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这其中的源缘,反正是上几辈人之间能扯上干系的,我也就桂云姑姑,桂云姑姑的叫着。桂云姑姑身宽体胖,身材略显臃肿,浓眉大眼,光看这身板和样貌就有官体,她是村上的干部,兴许是做干部久了,平时说话时都夹带有一副官腔在里头,义正词严。她最厉害的时候听别人说是县上的人大代表,属于比较有背景的那一类人。人们在背地里说她闲话时,总说,人家的大腿伸出来比你的腰还粗壮,意思是说桂云姑姑有背景,有后台,有地位。平日里,桂云姑姑回到家里,也是和平常人家一样,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做农活。
我和桂云姑姑的儿子年纪相仿,也因为我叫她姑姑,合着带着点亲戚的意味,所以我小时候常去她家玩,她家是村子里最早修起两层小洋楼的家庭。我去桂云姑姑家里,主要是找她儿子一起玩耍,有时也顺便跟着桂云姑姑的儿子帮她家里干点小活计,比如坐下来无所事事时,剥剥玉米棒子之类的,这样一来,吃饭时间,桂云姑姑总要留我在她家吃饭,我当然不好意思,要走。但桂云姑姑说,甭忘了你叫我姑姑呢,我们是亲戚,吃顿饭算什么,再说你也帮着我们家做事了,又不是白吃的,你这娃还真扭。我最喜欢吃桂云姑姑做的油泼辣子,油特别的旺,浇在面条上,红艳艳,亮旺旺的,闻着就特香。她家里的生活条件好,舍得下油,泼辣子时用油量大,把辣子侵透了。像我家,其它家庭泼的辣子里面都没有什么油,干巴巴的,结成一块一块,吃时要用筷子刨下来一疙瘩,放面条上搅了许久还是搅不匀,吃在嘴里只是干辣,没油腻味,不香。桂云姑姑还爱做臊了面,用臊子打汤,汤里打上豆腐,黄花菜,木耳,葱花等,吃起来特别的开胃口。我在她家里吃饭都能多吃两碗,为此,回家后经常免不了被母亲数落一通。
在我的记忆里,桂云姑姑也为乡亲们做过些实事,毕竟她是个村干部,算是一把手。她在早些年曾办过一个信贷所,这个信贷所没有悬挂什么标志,也没办公地点,要说有,就是她家里了,具体的就是去她家里,按照正式信贷所的方式借钱打条子,偿还时还一点分毫的利息。这样,哪家手头紧时,可以到她哪里先借钱用,以解燃眉之急。我记得母亲就曾去桂云姑姑那个信贷所借贷过五百块钱,给我做报名费用。当然,这钱也不是给谁都借的,在村子里口碑普遍不好的,经常干些偷鸡摸狗勾当之类的人,这些人要借贷时,桂云姑姑是不予理会的。而且,借钱时也会根据实际情况,参照这个家庭的成员,收入,偿还能力等各方面因素确定贷款额的多少。这个事情本来是个好事情,方便了乡亲们。但后来,信贷所办了没多久就停办了,原因很简单,有一小部分人借钱不按时偿还,还耍无赖。桂云姑姑因此很痛心,好不容易从上面申请下来的一个信贷项目,就这样毁了。
桂云姑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桂云姑姑是有背景的,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她的大女儿没考上大学,照样被她找关系安排到了一所当地学校当老师,这些都是靠人际关系的,她认识的人多,当然好办事。二女儿初中毕业,就被安排进了一家国营药厂,当起了工人,吃起了商品粮。儿子更是大费周折,托关系送去当兵,谁知不争气,部队上的苦受不了,去了没几个月就私自跑了回来,这等同于是做了逃兵,不是桂云姑姑有人在上面顶着,这一关就过不了。后来也送进了一家国营的厂子,当起了工人。再后来嫌做工人辛苦,其它人八辈子也谋不到这么个好差事。又不干了,反正塞来塞去,折腾了好多年。最后买了辆车,开车载客才稳定下来。
桂云姑姑把儿女们都安置好了,这也操碎了的她的心,她也算是尽心了,做了一个家长该做的。桂云姑姑后来好像下台了,毕竟年事已高,其实她还不算老,只是疾病缠上了她。桂云姑姑离世的前一天,还坐在我家的院子里,她看上我母亲做的针线活,喜欢穿我母亲拉的“千层底”。她坐在我家的院子里,看着我母亲做好了那双鞋,她拎着鞋子满意而去,然而却一去不返。为此,母亲难过了好些天,这让人怎么接受,昨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第二天就撒手而去,与我们两个世界了。每次母亲说起桂云姑姑的时候,眼框里总是充溢着泪花。母亲说,桂云姑姑心里其实很苦的,只是不敢向外人诉,为了解决三个孩子的工作问题,她是求婆婆,告奶奶,跑上跑下找人,没把她折腾死,这其中的苦涩滋味是外人体会不到的。实际上她并没有别人私底下说的那么风光,她也只是个农村走出来的普通妇女,要操孩子们的心,为孩子们找寻出路。她受得委屈最多,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己。
我想起桂云姑姑时,看到她正两只胳膊抱在怀里,和其它人谈论着什么,听不清楚具体的在说些什么,但她的声调我很熟悉,清脆,爽朗,并带有微微的叹息声……
四婶
四婶死于一场意外。
四婶家盖新房子,封顶挂红的那天出事了,四婶被上面的电葫芦倒下来,压倒在了地上,就再也没能站起来。这一切来得突然,所有的人都不曾料想到会有这么悲惨的事情发生,现场站满了人,那天本来就是人最多的一天,按我们那习俗,谁家建新房子封顶那天,村里其它人都要去帮忙,那天本来是个值得喜庆的日子,可是却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这让所有的人都摇头叹息。据现场的人说,院子里站着很多人,但电葫芦不偏不歪就砸在了四婶身上,其它人看到电葫芦倒下来都跑了,就四婶没跑得出来,四婶还在吃着苹果。四婶才三十出头,小孩子才两岁多,四婶平时做农活风风火火,是农村人说的好把式,辛辛苦苦的种田,攒钱,盖新瓦房,眼看着新瓦房建起来了,然而她却走了,走的无声无息。新瓦房落成了,四婶却没了,四叔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外出做工去了,几乎不回家,孩子由四婆带着,住在二伯家里。新瓦房成了一座空房,一个完整的家就这样破碎了。
我依稀记得四婶出嫁那天的情景,那时候我还小,十二三岁。四婶坐在炕上,我们几个侄儿挨个趴在炕沿上,伸着手问四婶讨要手帕,我们哪兴这个,那时候,别处可能是派发红包之类的。四婶笑呵呵的,说,别急,都有,一个个来,先说你是老几家的孩子,四婶知道四叔兄弟众多,门户大。想借着这个当口,考考我们。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们。我那时候小,也不知道我父亲排老几,四婶问到我时,我不说话,我平时就不太爱说话,四婶就同陪亲的几个娘家人在哪猜测,应该是老三家的吧,我当时不确定她们说的,但我看到有个台阶下,马上说,是的,是的,四婶就给了我一块手帕,我揣在兜里就跑出去了。中午时,按我们哪习俗,谁给新媳妇订门帘,端洗脸水都可以讨要一块手帕,这事最好是本家人做,几个侄子里面,我算年龄大点的,门帘就是我订上去的,我进去问四婶再次讨要手帕,四婶说刚才给过了,我说我帮你订了门帘,赖着不走,四婶稍作犹豫,笑笑就给了我。但村子里的其它人进去要时,四婶就是不给。四婶结婚的时候是在老屋里,老屋的窗户前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成熟的时候,我们几个侄子总是跑到树下,四婶总是帮我们把树上最大最红的石榴摘下来,分给我们吃……
四婶过世后不久,风言风语就在背地里传开了,说四婶是罪有因得,遭报应了,用我们哪话说,是把人亏了,做了亏心事。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四婶家的新房砖墙垒起来后,要打混凝土封顶,这就要租用模板,这事父亲也掺合进去了,父亲同四叔的一个朋友,四叔那个朋友有辆小四轮车,可以拉模板。父亲和他两个人一起去镇子上一家专门租用模板的店里去租模板,店里的模板不够用,店主就要父亲跟车去她家里拉了一车模板,总共四车,但去她家里拉的这车就没有打条子。问题就出在这里,模板租用完后,还模板时,四婶只还了三车。店主这下就急了,这也怪她当时没打在家拉的那车的条子。店主跟四婶对不上数,没办法只好找当时拉模板的两个人,一个是四叔的那个有车的朋友,一个就是父亲,那个四叔的朋友说只拉了三车,父亲是个老实人,就说当时确实是拉了四车,有一车没打条子。四婶在边上提醒说,哥,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这里的条子上可是只有三车的数量噢,搞的父亲莫名其妙。最后,不得己店主还到我家去看了下,我家就那么大个院子,几间房,当然不可能把那些模板藏起来了。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人很正直,做事又认真,绝对不会搞错。事后,父亲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也无可奈何。那店主对四婶好说歹说,四婶就是不认那车模板是她讹走了。店主当然急了,租金才几百块钱,但丢失的模板却值几千块钱。
这里面有个关键人物是二伯,二伯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小的包工,专门帮人承建房子,而四叔家的房子就是他承建的,属于他的工程。二伯肯定发现模板多了,开的票上少开了一车的数量,二伯本就是个精明的人,不然能做起小包工。于是,在二伯建议下,四叔,四婶,和四叔的那个有车的朋友都统一了口径,都异口同声的说只拉了三车模板,只有三车的数量和票据也刚好相对应。你没有票据,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隐瞒了父亲,父亲开始时不知情说漏了嘴,事后父亲察觉到了什么,但也不敢妄下结论,再说都是自家兄弟,哪有不顾及的情面,也就默不作声了。店主吃了大亏,当然穷追不舍,开始时是托熟人说好话,说确实是丢了一车模板,这个他当然最清楚不过了,还回来就行了,也没有说别的。但这边四婶和二伯他们是死不承认。他们这种做法确实是有些让人不屑,不光彩,但农村人穷怕了,想沾点便宜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他们这次钻了这么大个窟窿,店主要是当时打了条子,那就没这一说了。店主后来还托关系找了村委会的人来,但问题始终没有解决,一直僵在哪里,你说有,我说没有,你说有,我这只有三张条子。
就在这件事情纠缠不清的节骨眼上,四婶家的新房子要封顶了,在封顶挂红的当天四婶被倒下来的电葫芦砸中,不幸身亡。这给这件事增添了很多的神秘感。很多小道消息不径而走,那车模板在二伯家的后院里藏着,四婶去世后没几天,二伯找了人来,在后半夜村里人都睡熟了的时候,把一车模板装上车,送还给了店主。这件事没压得下来,店主出了口恶气,当然嘴里会说,做了亏心事,这是报应。四婶死了,她听不到这些风言风语。饭后茶余,冷言冷语在人们嘴里传开。我在想,很多人会因此做事有所节制,不再捞别人的便宜了吗?答案自在人心。
听说过很多关于因果循环的故事,这一次真实的发生在我身边,离我这么近。有时,我也相信因果,但这样的因,得这样的果是不是有些过了,如果几千块钱能与一条鲜活的生命划等号的话,我从此开始不再相信因果,我认为它就是一场意外。
张岁星
张岁星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与他今生的缘份也仅做了小学的同学,到此为止。张岁星的名字似乎和他的命运有所关联,他属于岁月长河里的一颗星,但却不是永恒的那些星,而是划过天幕的一颗流星,闪亮过,然后暗淡退场。
张岁星的块头比较大,在同学里因此显得无人能及,属于重量级的人物。平时在操场上玩摔跤,那个站得稳稳当当,把其它的同学三两下放倒在地的就是他,他力气大,其它同学不敢招惹他,他在同学当中威信也是很高的。他喜欢开玩笑,老是恶作剧,比如下课了,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去玩,他会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捉弄其它同学,把教室的门虚掩上,在门框上架根扫把,上课铃声一响,同学们一哄而散,抢着涌进教室,冲在最前面推开门的会被架在上面的扫把落下砸中,而怨声载道的咒骂,张岁星则躲在教室后面偷着乐。不仅如此,他还捉弄老师,在老师的讲桌上写上字,用粉笔灰撒一层盖住,当老师站上讲台,放好教案本,看到桌子上有一层灰,会习惯性的用嘴吹,当吹干净桌子上的粉笔灰,那两个字也就显露了出来——放屁,一时间,老师的表情很复杂,既愤怒又感到好笑。张岁星经常被罚站,站在教室外面,他也笑呵呵的。
张岁星虽然调皮捣蛋,但他学习成绩却很好,他当过班长,劳动委员,学习委员等班干部,他负责任,每次大扫除搞卫生时,总能把任务分配得井井有条,各处打扫区域都能清理到位。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件事就是小学四年级时,放暑假前学校的颁奖大会上,当念到张岁星的名字时,他款款走上前去领奖的场面,那一次颁发奖状是考完试一周后,因此同学们都是从家里临时过来领通知书的。张岁星可能没想到他要上台去站在前面领奖状,他穿了一双比他的脚大三倍的拖鞋,我想可能是他父亲的,在家没事穿着玩,然后就无意间穿来了学校,反正领了通知书就回去了。谁知要他上台领奖状,那双鞋实在大他的小脚太多了,只见他几个脚指头全部伸出拖鞋外,紧紧扣在地面上,怕鞋掉了,走的不紧不慢,每走一步,就发出叭哒的一声响,那是鞋根拍打水泥地板发出的声音。随时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这叭哒叭哒的声音越是在安静的会场显得格外响亮,同学们一个个都指着他的脚笑,他自个也乐了,走到台前站定,领了奖状,转过来站着,朝着列队的全校同学站定,涨红着脸笑嘻嘻的,不停的朝自己的脚上看,几个指头还不停的蠕动着,我想在场的师生们,无一不例外的记住了这个叫张岁星的同学。
我们在放学的路上分成两帮人,在乡间小路上疯跑,在草丛里找一种能扎在人衣服上的刺头团,我们叫它“狗扎扎”。我们两帮人相互往对方身上扔“狗扎扎”,弄得对方衣服上挂得撕都撕不下来,要等结束战斗后,各自的队友帮忙一个一个撕扯下来。这是我们最喜欢玩的也是玩得最多的游戏。乡间小路,无数次在这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疯跑着,张岁星跑着跑着就倒下了,这一倒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在以后的游戏里,不知不觉的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丝遗憾,我们也慢慢长大了,不再玩这种游戏。
我曾经目睹过很多人离开这个世界的场景,只不过那些人都是老人,他们的路走到了头。但张岁星还年轻,还和我们一样是个孩子,他还正在成长。我一直以为死亡还离我们很远很远,想不到这一次离的这么近,来的这么突然。那个下午,那个叫张岁星的同学摔倒了,他倒在每天都走过的路上,倒在通往家的路上,这一条路开始变得漫长,这是他最后一次从上面走过,走了一半,跌倒在地,被抬着走完了另一半,然后回到了家,那个家却散了。
噩耗在第二天迅速漫延,整个校园都是张岁星的名字,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昨天下午放学明明一起唱着歌走出校门的,只一个晚上,这个叫张岁星的同学就从我们中间彻底的消失了。教室里,他的座位空落落的,他的书包还好好的放在课桌里,书本上作业本上还写着张岁星的名字,课桌上也刻着张岁星名字,是他用小刀刻上去的。发作业本时,张岁星昨天交上去的作业本还是放到了他曾经坐着的座位上,但这本作业本再也没人做下去了。几天过去了,张岁星的东西都放着没动。他的母亲来学校了,帮她的儿子收拾这些遗物,这是最后带着她儿子体温的东西。张岁星的母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落泪,哽咽声让在场的同学们黯然伤神,与她同村的几个同学劝说着张岁星的母亲,张岁星的母亲泪流满面,无法掩饰丧子之痛,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同学们一个个默立着,他们和我一样茫然,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母亲,更无法体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痛苦。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我和同学们上课时,张岁星的母亲会悄悄的趴在教室窗外静静的张望着,寻觅着,她在寻找他的儿子,她肯定是又想儿子了。当放学后,我们排着队走出学校大门,张岁星的母亲则痴痴的站在校门一侧,像一尊雕塑,她的目光不停的在路过的同学们身上扫描着,但她再也不可能把目光定格在某一个人身上,因为那个叫张岁星的同学,她的儿子己经不在我们中间了。当同学们的队列依次从她眼前消失,她才用右手紧紧捂着嘴,唔唔唔的抽泣着,沿着乡间小路落寞的离开,留给大地一个苍凉的背影。
多年以后,当同学们各自离散,这个叫张岁星的同学己经没有人提起,我没有忘记,是因为我记性一直比较好,又或者说我和他走的相对比较近,这里指心灵,我摔跤没摔嬴过他,但他同样敬重我,他和我在性格上有几分相似。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和一个好朋友,也是当时的同学,从乡野间穿行,在路过一处坟地时,那里有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坟,朋友指着其中一座坟告诉我,那座坟是张岁星的,我的心不由的一怔,看着那座矮小的如同土堆的坟,和周围大人的坟显得格格不入,是的,他是不该这么早到这里来的。我从边上走过,侧目注视着那座小小的坟,仿佛又看到了张岁星,他咧开了嘴,在对着我笑。
哑巴曾奇
曾奇是个哑巴,哑巴用我们那话就叫瓜娃,从小到大我们都这样叫着,渐渐的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似乎瓜娃就是他的名字。曾奇和我年纪相仿,但遭遇不同,他天生就是个哑巴,这一不幸的事实让那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显得更加暗天无日。曾奇他父亲是上门女婿,在村子自然抬不起头,我只知道他父亲好像还是个工人,在一座山里的小工厂上班,他很少回家,一年到头就屈指可数的几次,一般都在厂里。在我的记忆里,他父亲长得黑廋,老高老高的,背地里村里人都叫他爸金丝猴,或者大雁塔。曾奇是个哑巴,所以他没有读过书,他和人交流时嘴里叽里哇啦的叫着,做着各种手式。别人不可能听懂,但他的手式打久了,看着手式别人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与曾奇的第一次相遇是个晚上,村子里又死人了,按照本地风俗操办完丧事后,要在村里公映一场电影,以告慰逝者在天之灵。电影是露天电影,拉起白色的布幕,投射机开始放胶卷的那种,黑白的。这个时候,全村的,附近村落的大人,小孩都提着板凳赶到拉起的幕前抢着好位置看电影,那个时候能够看上电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们一群小屁孩不喜欢坐凳子上老老实实的,都喜欢跑来跑去瞎闹。电影开始了,我们没有找到好位置,个头又小,看不到,于是我们找到了一户人家的墙角下,那里靠着墙根放着一个碌碡,麦子碾完后,碌碡就静静的躺在角落里不被人注意了。
我和几个小伙伴争先恐后的跳上碌碡,站在上面就能看到电影了。但碌碡是圆的,位置也不大,我们几个站上面显得拥挤,也站不稳,我们就一会我拉你下来,我上去看看,过一会又你拉我下来,反反复复,本来是我和几个小伙伴的游戏,但另外一个孩子也参与了,这个孩子就是曾奇,他可能觉得我们这样很好玩,他想和我们一起玩,或者他是想站在上面看电影,反正他的加入让我和其它小伙伴不满,但曾奇看上去比我们高大,我们不敢轻意招惹他,但我们合力,不让曾奇站上去,曾奇有些生气,他指着我们一伙叫嚣着,我们更加嘲笑他是个哑巴,做着手势取笑他不会说话,曾奇的听力是好的,他可能被我们激怒了,冲到我们脚下,用力去搬那个碌碡,我们不曾想他有那么大的力气,碌碡在他的用力下滚了出来,可想而知,站在上面不设防的我们几个,一起跌落下来,于是一阵鬼哭狼嚎,我的头撞在墙角的砖上,痛的我哇哇大叫。几个孩子这边一闹,引来了大人们的注意,各自的家长都闻讯赶来了,曾奇的母亲也来了,小伙伴们都抹着眼泪告状,曾奇的母亲一边用手使劲拍打着曾奇并责骂着,一边向其它孩子的家长赔着不是。曾奇吓得两手抱头,哇哇的叫着往一边躲。曾奇就这样走进了我的视线。
曾奇的家里除了他母亲,还有一个很小的妹妹,除此外就是父亲,但父亲常年累月不着家,他母亲基本上就是个寡妇。因为曾奇是哑巴,我和其它小伙伴一般都不和他玩,他有时也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着,看着我们玩各种游戏,比如打玻璃球弹子,拍画片,曾奇有时也会加入我们,因为我们想占他便宜。我有几次不经意意看到曾奇的母亲站在不远处,默默的看着曾奇和我们一起玩,他有时是担心,有时是欣慰,有时也叹气。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曾奇的母亲在看什么,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我和小伙伴们也常做一些恶作剧,扮演坏人的不二人选当然是曾奇,要是他不在,我们会想方设法找他过来。一般都玩捉人,曾奇是坏人,我们都是好人,曾奇不停的跑,我们不停的追,直到追到并捉住为止,这个游戏在我小时候是玩的最多的。田间地头,小河边上,到处的疯跑,有时追一天都追不上,气得我们要死,曾奇很能跑,我们很难追到他,我们也斗心计,在曾奇跑到的路前面先去设伏,但曾奇似乎猜得到,他总会绕过去,他是哑巴不错,但他的智力正常。在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捉到曾奇后,我们会惩罚曾奇,变着法的惩罚。有时强迫他吃难吃的草,如果是冬季,就往脖子里塞冰块。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夏季,我们在河边捉到了曾奇,我们刚好要下水游泳,就把曾奇的衣服也脱光了,拉进水里让曾奇淹水,曾奇不会游水,进了水就会被淹喝水。不仅如此,我们还把河边上长的一种藤状植物,我叫不上名字,但这种植物的蔓很长,有数米,而且上面带着细小的毛刺,我们把蔓缠绕在曾奇身上,又把曾奇拉下水,等淹水了又拉上岸,这次我们确实玩的过分了些,等曾奇上了岸,我们才看到曾奇身上红红的都是杠,一条一条的,通身上下蔓绕过的部位都是。好在我们知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但看起来挺吓人的。这一次,我从心底觉得我们太对不起曾奇了。要是他不是个哑巴,我们还敢这样欺负他吗?他要是和我们一样,我们也肯定会是最好的伙伴。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的不公,所以我个人从来不信命。
还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村子里来了个换西红柿的老大爷,用自行车载了两筐子,自行车后座两边各搭一筐,庄稼人没钱买,一般都用自家产的米啊,麦子啊换取,这是村子,乃至这块土地上的一种交易方式。老大爷就一个人,给村里人打秤时,要背过身看秤,我们小孩子则习惯于偷西红柿,站在筐子边上,老大爷一个不留神,就抓一个在手里,塞进袖筒里,然后就走开了。特别是人多的时候,老大爷更是无法提防,我记得我们几个最多的时候偷了一大面盆,那一次,我站在筐子边上,已经偷了一个在袖筒里了,但我想再多偷一个,我成功得手了,但没有想到,有人从后面上来抓住我的手,并大声嚷嚷起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奇,老大爷听到曾奇的叫喊,转过来看到我,我脸很红,随即把我偷到手的两个西红柿在曾奇的帮助下放回了筐里,老大爷也没吱声,可能这种情况太普遍了。我愤愤的看着曾奇,很想上去揍他一顿,开始时我打不过曾奇,但他长时间被我们欺负,他怕了,所以我能打过他。曾奇看到我目露凶光,知道不妙,退着退着就躲开了。再说了周围有一圈子人,我得先忍着,在事发后不远处,我们几个把曾奇狠狠的教训了一顿,这事被曾奇的母亲知道了,她闻讯赶来,指责着我们打她的儿子,但我们也不服气的说,谁让他多事,揭发我们,是他先招惹我们的。曾奇的母亲责备着我们,责备着曾奇,责备着自己,最后竟然哭了,打着曾奇,曾奇则哄着母亲不要哭。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欺负曾奇了,我读初中了,要骑着自行车上学,那个暑假我在麦场上学骑自行车,我学会了。曾奇也把自家的自行车推出来学,他也学会了。他不笨,他只是说不出话而己。曾奇曾经用他家的自行车载着我去过镇上。我也曾无数次的看到曾奇骑着自行车在村庄旁的公路上飞驰。但曾奇像谜一般的消失了,在一个午后,曾奇骑着自行车像往常一样出门,沿着公路不是往上就是往下,两个方向,一南一北,他就这样连人带车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看到他的人说他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这么多年,曾奇的母亲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但终究下落不明。这个从小被我们欺负到大的伙伴,他的命运是如此的艰险。有一说是曾奇被人骗到黑煤矿挖煤去了,到底如何,无人知晓。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楚的记得曾奇的样貌,我时常在想,他要不是个哑巴就好了。
刘老汉
刘老汉的家在村子里叫作二道巷的中间位置,我小时候并不知道他们家的姓氏,姓氏是一个家族对外的标签,除了本家比较看重外,外人只当是为了区分。我记得他们的姓氏不是因为人,而是因为一条狗,我小时候比较怕狗,那时候村庄里的狗是比较凶的,见了人就追上去狂叫不止,大有要扑上去咬上几口的架式。我家的后门有一片竹林,也是村子里唯一的一片,我要从家里出去找伙伴们玩,通常都是从后门出来贴竹林抄近路。路是近了,但每次路过他家门口时总是提心吊胆的,因为他们家的狗大多时间没拴上,是放任的,有一次吓得我躲进竹林里,直到傍晚天黑了才壮着胆子走出来,还有一次吓得我直接顺势爬上了他们家门口的一棵不太粗壮的树,在上面摇晃了一个上午。我怕他们家的狗,更恨,顺势就恨了他们家的人怎么不管住自家的狗,而顺便就记住他们家的姓氏。
在一小段时间里,那条狗成了我的死对头,我招集伙伴们整治那条没人管的狗,我们拿着弹工弓,装上石头子,躲进竹林,只要那条狗走出来,我们就一起开工,瞄准狗身上打,狗被打痛了狂吠不止,但却拿我们没办法,只能对着一大片竹林干吠,它不敢轻意钻进竹林。这样最多也只能出出心中的怨气,每次我要走过他家门口的那条路,结果都是一样,被狗追得狼狈逃窜。我在心里狠狠诅咒那条狗早点死掉,那条狗后来还真死掉了,是被刘老汉活活打死的。刘老汉当时已年过六旬,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和狠心,竟将一条看家护院的狗活活的给打死了。狗死了,每次走过那条路,路过他家门口我心里踏实了,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是因为那条狗,我对他家门口的那块地方是非常熟悉的,这么多年,我依然能从心里复原它的样子。门口长着许多棵对,有一棵树上结着红色的果子,可以吃,但我不知道那棵树叫什么名字,就像不知道刘老汉的名字。
刘老汉打死那条狗的原因我没有细究过,后来有三个版本的说辞,一说是因为狗不争气,吃了外面野地里的一条死耗子,那耗子恰巧是吃了耗子药死的,所以狗间接的吃了耗子药,就不行了,疼的哇哇乱叫直在院子打滚,刘老汉不忍心狗那么痛苦,所以含泪打死了狗。二说是因为狗咬了从门口路过的路人,路人索要赔偿,医药费,还要注射狂犬疫苗,这官司扯到村委,刘老汉输得一塌胡涂,他不懂法,但却知道这个事不占理,在那个年月,损失一点钱财,都是让人心疼的,更何况刘老汉的家境本身就极为贫寒。刘老汉怕狗再咬人出事,就将狗打死了。狗肉狗皮还能换回一点钱财,以贴补家用。三说是因为刘老汉的两个儿子,都长大娶了媳妇,刘老汉的那口子过世的早,只有刘老汉一个人独自过日子,两个儿子的家境也很凄凉,刘老汉自然没轻闲日子过,农活从早做到晚,还得不到儿媳一句好话,两个儿子为老人的赡养问题起了分歧,老人经常是没人管,饱一顿饿一顿。刘老汉打死了那条亲手养大的狗,其实是为了泄愤。我个人倾向于第三说,这与刘老汉后来的死有不可分割的关联。
我与刘老汉最直接亲近的一次接触竟然来自一场对骂,我是年少无知,刘老汉则是怒火中烧。村子南边有条水渠,离我家刘老汉家都不算远,那该是个夏日的午后,我从渠边的乡间小路上奔奔跳跳的走着,突然尿急,我想都没想,转过身就和往常一样朝着水渠里撒尿,在我撒完尿提上裤子转身正准备离开时,一声大喝,谁让你往水渠里撒尿的?我转过身伸长脖子掠过路过的几棵树,看到刘老汉正挺起身站在水渠边上,水渠边上有个凹口,有石板等,那是村里人洗衣服的地方,而此时水里泡着竹篓,岸上也架着竹篓,刘老汉身后还停放着一辆架子车。我瞄了几眼,立即明白了刘老汉可能在淘麦,麦子上机打面粉前,要淘洗一次麦子。我虽然自知理亏,但却嘴上不服输,要知道我小时候可是个小霸王,我立马回应道,我想尿那就尿那,这渠又不是你家的。刘老汉本来就很生气,被我这句话彻底给激怒了,他立马指着我说,你个小杂碎,你给我等着,说着就转身想通过身后不远处的桥过来追我,我一看事态不好,但我不知道他是追不上我的,等他过了桥,我早跑出老远了。此时我更得意了,他一回去,我就不跑了,而且还退回来气他,把路过的树枝杂草等扔进水里。刘老汉被我气得脸上青筋爆起,上气不接下气,直接骂狠了,你爸是个好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吓松,吓得没样样,一点家教也没有,野娃子。我想都没多想,直接说,死老汉,你才是野娃子,没人管,你有本事来打我呀,说着就笑起他来,刘老汉这次是来真的了,一直追我,而且使了很大的劲,但他终究老了,没抓到我,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刘老汉跑到我家把我爸骂了一顿,要知道刘老汉和我爷爷是一个辈份的,我爸只有点头的份。等我回到家,自然没好果子吃。被狠狠训斥把一通,还挨了几下。
时间会淡化一切,等我长大以后从家里出来,就很少再关注村庄里的人和事,大多时候是和母亲通电话或者回家拉家常时母亲告诉我的,母亲可能觉得作为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人,有义务知道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谁死了,谁外出哪里打工了,谁家和谁家吵架了,这些生活的琐碎和点点滴滴,我都能从母亲嘴里知晓。其中就有刘老汉的死,想起刘老汉,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已,天不怕,地不怕,无知,无畏,也无忧无虑。刘老汉死的很凄惨,在母亲并不太顺利的述说中,我感到心中无可名状的辛酸,我不落泪,但不能代表我不伤悲。我时常复原一些或者想像一些场景。在个人制造的感观里默默回想,默默无言。语言有时候就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刘老汉的两个儿子分家了,两个儿子都不愿意赡养老人,因为老人已经老了,会成为家庭的累赘和包袱,特别是在节衣缩食的那个困难年代,每个人都只会为自已打算。我也曾目睹过亲兄弟为了分庄基,也就是院子的大小,为了一米的宅地打的头破血流。人性有时就是这么的残忍。刘老汉没人要,只好一个人过,刘老汉家的家境本来就贫困,大儿子在工地上做事,二儿子就在家里种地,几十年了都住的老房子,没钱盖新房,分家以后,刘老汉没有了房子住,房子只有两间瓦房,只好一人一间分给两个儿子住。刘老汉后来住到了南面他们家地头的庵房里,因有果园种植,方便看管在果园地头上临时搭建起来的房子。房子当然很小,但有地方住已经很好了,刘老汉就这样住了进去。刘老汉可能真的老了,他不会做饭,大小便也经常失禁,儿媳在吃饭时间会给他送饭,但有时可能忙活疏忽了,不记得家里有刘老汉的存在,因为毕竟刘老汉常年待在庵房里,很少出去走动。我想刘老汉不愿意出去见人,是怕别人说嫌话,农村人最忌讳被别人说三道四。
刘老汉死在庵房里两天后才被人发现,门是从里面顶上的,他的儿媳第一天给他送饭时,推了推门,发现门关着,以为他出去了,他没多想门是从里面顶上的,而不是从外面锁上的。直到第二天,才发觉不对劲,从窗户捅开纸,看到刘老汉睡的床上一边零乱,红红的一大片,才知道可能出事了,大声喊叫,人们闻声赶来,还是刘老汉的二儿子硬性撞开了门,眼前的景象简直是惨不忍睹,刘老汉已经僵硬了,死了已有多时。床上红红一大片并不是血,而是柿子,火红火红的那种柿子,刘老汉的手指把土墙抓出了很多条很深的痕,手指缝里渗着血,那是最后的挣扎。有人说刘老汉肯定是饿死的,饿极了吃挂在屋子里的柿子,柿子还没有软,吃多了就噎死撑死人了,所以床上地下到处都是柿子破碎的红。还有一说是刘老汉绝望了,他知道自已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是个累赘,所以想早点解脱,帮别人也帮自已,所以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已。
刘老汉死了,村庄里大地上的人们继续着未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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