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说一座城

述说一座城
               朱谱清

      在阳光下回想往事，或许是件挺惬意、挺容易的事。因为它从你的内心，某个秘密花园里来，不由自主奔向某些源头而去，比如童年、比如故乡、或者你所居住的城市。它可能证明了某种衰老的加速。令人奇怪的是，你反而不那么慌张了，在述说中，记忆之河波光粼粼，安详充盈着内心。
      关于这座城，我该说些什么，又该怎样形容？十年前、二十年前或更早的时候，她是一个县，一块淡青色的山水墨迹，混沌、安静、拙朴、悄无声息。躺在皖东南柔软的腹地。
      那时，谁都记得最繁华的河沥溪。在我的记忆里，小溪口的青石板、木板房，二小的简陋校园曾留下我年少的足印，宁中的桂花树荫里埋藏一段若隐若现的青涩光影。那时，县城依旧是小的，道路窄而杂乱，屋宇散开站着，不像现在这样紧密，透不过风来。最长的一条血管应该是西津路，更多时候，我认为是一副灰黑的石扁担，一头挑着河沥溪，一头连着城里。
      能到城里来，是乡下人的福分。
      好多年，我都在这条血管上来回滑动，穿越小城的时间和地理，也穿越自己的青春。而今，理想去了天国。我庆幸自己有了可以容身的水泥盒子。盒子不大，不接地气。但我需要这样的容器，在小城内部安放现实。我像大多数人一样，满足于上班、下班，走路、吃饭。偶尔抽刀断水，偶尔春暖花开。
      只有小城，它在慢慢积蓄着力量。从淡青色的墨迹出发，向外发散，起初洇开成不规则形……继而洇开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现在人们有了新发现，瞧，从平面上看，太像一只凤凰了（不排除臆想的成分）……小城，展翅飞起来了。对于飞翔的过程，我想还是暂且不提。
      如何述说这座城，内部及周围，在此
      我要略过宽阔的马路
      略过，高大的建筑物
      略过广场、公园，公共语言之一
      略过工厂，现代化的象征，小城腾飞的支撑
      略过GDP、综合实力、那些花冠和荣誉
      略过所有的宏大述事、表象抒情
      单说小城内部的一条河流吧，因为我更偏爱这母性的河流。河名叫西津河，西北方向而来，在小城怀里结一个蓝飘带，继而折向北方，继续不知疲倦地向远方流去。曾经寂寞无声，依然静默无声。
      相对于小城的各种快节奏与新气息，西津河慢吞吞地流动，像京剧青衣抖累了的云舒水袖，慵懒地铺在小城怀里。春天，河岸边一两块零星的油菜花，自由地开放，像挂着的几行浑浊眼泪，灿烂惊心。为了挡住“6.30”（1996年6月30日，小城被一场汹涌的大水冲刷，成为令人心悸的集体历史记忆）之后的来水，滨河长堤：石质、坚硬，像个机器，孤高地隔离了水与岸，水与人。河床中间干涸的部分，生长芦苇，也生长芭茅草及其他不知名的植物，挤挤挨挨地在河流的胸脯上生长。
      上游筑坝，形成美丽的青龙湾。西津河，更多时候是裸露着干瘪的乳房，渐渐干涩的肌肤。曾经宽阔的河面，日渐萎缩，越来越像个缺少营养的人，“它老得那么孤单，像被人群抛弃的一个”。流水退走后，有一片片不规则的荒草地。闲不住的村民看河岸边地荒着可惜，遂种些白菜、油菜之类的农作物。春天河岸边，有冻结了一冬的欢笑声，那是孩子们放风筝发出来的，还有村民挑粪浇菜园子的味道，更多的是梆梆梆的捶衣声。
      小城的人们热爱水。他们，热爱生活的男人、女人，将家里的物品，拿出来，用自行车驮着、用竹篮装着、手臂挽着，穿城而过。将生活的灰尘，在一条河流的胸腔里淘洗干净。然后在阳光下曝晒，穿在身上，洁净明亮、其中的香气馥郁。他们乐此不疲。
      这其中包括我的小姑，一个异常热爱水的女人，她有着异乎寻常清洁的精神。“按下洗衣机，放点水，将衣服甩进去，就不管事了。为什么要到大老远跑到河里去洗？那么累。”我对她说过不下百次，后来就什么也不说了。
      她总是提着满满的衣物去河边，常常一洗一个上午。河水的香气，沾满了她的双手和衣服，雪花有多白，她的毛巾就有多白。面对流动的岁月，她选择了缓慢。直到有一天，突然躺倒在河里，再也没有起来。
      河水带走了她，她的生命与那条河紧紧连在一起。
      “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面”，我突然明白了。后来，所谓“烧七”的隔七天，我们用俗世的方法在河岸旁烧纸钱，对着静静的河水磕三个头。河边清流微响，头顶悬着清幽的月光，惟愿她还立在水中央。
       ……
      暗青的河流仍在闪光。这小城的局部，从远方来，还将到更远的地方去。
      如何述说一座城……请原谅，显然我更偏爱，这稍微有些磨损的，略带凉意的河流之声。

                                                                                                                                       （已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