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物影像——莲莲

　　
　　我那时六、七岁吧，莲莲已经成年了。
　　我儿时的世界，永远是小城的一角，反复地走过来走过去，像白色幕布上的电影画面，放完了，又倒回去，颠倒到梦里，仿佛是一幅总也演不完的宽荧幕。有几年，莲莲出演着宽荧幕里的女主角。
　　故事没有连贯性，就像我熟知的莲莲，留给我的印象是不完整的。
　　东面的城门洞是莲莲每日入城的必经之路。上午，阳光有点晃，莲莲走来了，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有时候是斜襟的褂子，盘着的扣子大都散着。
　　有人就喊，莲莲，声音穿过阳光，仿佛从城的这边喊到那边。
　　莲莲就会很响亮地应着，喉咙里滚动着野草的气息。
　　在小巷深处的我，听到了莲莲的应声，像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召唤，急急地跑出去。我的身后，会有姥姥的呼喊，哪去？
　　看莲莲。我响亮的应着，回声从巷子的这头传到那头。巷子里会有几个小小的脑袋同时探出来。
　　苶莲莲，苶莲莲。孩子们欢呼着。
　　莲莲很快地走过去了。那些小小的巷子，南边的，北边的，都被她敞着的大襟甩过去了，就像甩掉衣袖上沾着的草芥。其中的一粒草芥在莲莲的影子后面执着地滚动着，那就是我。
　　莲莲在一个叫做万盛兴的店铺前住了脚。
　　万盛兴是一家杂货店，卖日杂，也卖吃喝。门顶做成拱形，上面有水泥磨的字“工农兵大联合”，中间一个五角星，涂成红色。
　　城里人管它叫万盛兴，是解放前的老字号。入城来的乡人也叫它万盛兴，大概是跟着城里人学的。
　　万盛兴之前，还有两家店铺，也是国营，摆放的物品都差不多。在莲莲去万盛兴的途中。莲莲一个也不进，甚至看都没看它们一眼，就直奔万盛兴来了。
　　熟悉的人说，莲莲去万盛兴，是去会大众哥的。
　　大众哥是万盛兴的售货员，个头极高，浓眉俊目。他站在三尺柜台的后面，柜台就小了许多。
　　登万盛兴的门要跨过五个台阶，台阶是石条铺的，有点宽。莲莲在跨第二个台阶的时候，就喊上了：大众哥，尾音拉长了，像曲子前的道白。
　　有大众哥，万盛兴就是个热闹的地方，买东西或不买东西，女人们都会来绕一遭。
　　彼时大众哥正忙着用草纸打包饼子，几个饼子来回摞着，饼子上的芝麻就洒在柜台上了，饼子包好了，顾客也付账走了，莲莲正好赶到大众哥跟前，大众哥挥着簸箕般的手，指着柜台上洒落的芝麻粒儿，说，莲莲，吃了。
　　莲莲仿佛接到老天的安排，忙不迭地伸出舌头，在柜台上舔着，直到把柜台上湮湿了一片，还有几粒芝麻在木格柜台的缝里，大众哥不容置疑地指着，这里，那里，莲莲把指头蘸了唾沫，在柜台的缝隙间小心地粘着，终于把所有的芝麻粒儿都吃干净了，莲莲抬起头，讨好地望着大众哥，大众哥一声令下，去吧。
　　莲莲恋恋不舍地边回头边往出退着，大众哥一声断喝：快去。莲莲才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台阶。
　　莲莲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开始歌唱了，起先是小声地唱，后来慢慢亮起来，像一条长长的尾巴，拖曳在她回家的路上。那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小城一脸的倦怠。莲莲的歌充满了莫名的忧伤。
　　有一段，莲莲不怎么入城了。
　　再见到莲莲，莲莲穿了半新的衣裳，和小城的人说着话，一脸的喜色。
　　莲莲嫁人了。从大人的口中得知，莲莲嫁给了另一个村子的盲人，那个村子离城也不远，莲莲时有露面，有时候是一个人，更多是牵了盲夫的手。
　　盲夫会拉胡琴，莲莲的歌配了音乐，好听多了。
　　但莲莲却不唱了，至少不轻易唱，莲莲唱的时候，会对围观的人说，姨姨，给上二分钱吧。人们有的掏钱，有的不掏钱，莲莲会追着不掏钱的人索要二分钱，围观的人互相指戳着，嘻嘻哈哈一阵，走开了。
　　嫁了人的莲莲，头上扭了麻花辫，盘襟的衣裳，扣的齐齐的。莲莲就有些骄傲，衣服出自婆婆之手。
　　后来，会拉胡琴的丈夫走了，莲莲嫁给了小叔子，也是盲人。
　　再后来，莲莲有了第三任丈夫，也是那家的，盲人。许是年龄大了，或者心累了，莲莲不怎么进城了。小城好久没有莲莲的话题，而步入中学的我，也鲜有在小城游逛的时候。
　　小城因了莲莲的缺席，寂寞了好一阵子。
　　我只能在梦中和莲莲相会了。散发着青草味儿的莲莲，穿过古老的城门洞，在小城的大街上或扭或唱，间或扯着嗓子回应着，在小城的上空，久久不歇。
　　而那个踩着莲莲或长或短影子和她一起游逛着的鼻涕虫，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