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叙事散文

叙事散文

竹颂

2022-01-19叙事散文王克楠
竹颂王克楠我喜欢读《诗经》,《诗经》里有“风雅颂”,因为读鲁迅先生的文字读得多了,渐渐地失去了颂的功能。春节前去探望大学时期的老教授,说到了“颂”,老师批评我说,不能仅仅有“风”,还必须有“颂”,一个没有“颂”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和老师的聊……
   竹颂
  
   王克楠
  我喜欢读《诗经》,《诗经》里有“风雅颂”,因为读鲁迅先生的文字读得多了,渐渐地失去了颂的功能。春节前去探望大学时期的老教授,说到了“颂”,老师批评我说,不能仅仅有“风”,还必须有“颂”,一个没有“颂”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和老师的聊天是不经意的,但是给我的震撼却是实在的,简直可以用醍醐灌顶来形容。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丛台公园,公园北门有一小片竹林,虽然在北方长得不太好,但依然给人以极清爽的感觉。正是春节期间,北方的其它树木大部分凋谢了,而竹子依然郁郁,竹子具有和松柏一样的耐寒品性。我想,大部分有品德的人应该喜欢竹子的,号称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以画竹子成名,他的行为也怪怪的,如果他也是一棵竹子的话,大约可以列入怪竹的行列,就是这个怪老头,曾为他自己画的竹子题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因为水土天气的原因,中国北方少竹,我难于对竹子有直接的切肤体验,但对竹子刚直不阿的形象是晓得的。刚直不阿的品性不仅竹子有,其它植物也有,关键在于发现,没有发现,就不会进步。春秋战国时期的三闾大夫屈原曾经写过——《橘颂》,是写橘树的,橘树却也包涵着刚直不阿的竹子一样的品性。“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为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独立特行永不改变,遵照生活的理想而坚定不移,心胸开阔无所私欲,远离世俗决不随波逐流。屈原颂扬的橘树的优秀品质,其实竹子都有了。面对刚直,不同的人有不同人的表达,鲁迅先生是爱国者,他认为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有为民请命的人……这四种人都具有竹子的品质。仔细梳理一下,四条标准中后三条就很不招人喜欢,因为不被人喜欢,这些人就成了少数人。扪心自问,是做大多数好,还是做少数人好呢?当然大多数安全,安全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没有了安全感,幸福就无从谈起。做多数人比较简单,随风逐流就行了,而做少数人就比较费劲,其中最费劲的恐怕是保持独立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思想家一般比较古怪,比较鲁迅就是一个怪怪的老头。长大了,慢慢体会到,一个人有思想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如活了一天算一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多省心。上大学了,才知道有思想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有思想,有思想,还要替国家,替民族,替人类想事情,要去思索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不合理的,可是人们习惯于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谁喜欢你搬弄合理不合理呢,累不累啊?
  要奋斗就不能怕累。我们中国是一个讲究奋斗的国家,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不仅不能怕累,还要超级不怕累。大跃进的时候,我的母亲在土造高护前抬矿石,相信了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到,就和单位里最有力气的男人一起抬大筐,结果把肋骨压凸来三根,晚年的妈妈时常摸着三根凸出的肋骨说,都是奋斗弄出的。我们从小就笼统地颂扬过“仁人志士”,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起仁人志士呢?并不用说古代,我去翻阅中国的近代史,称得起仁人志士的病并不少,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傻傻地为国家为民族思索事情,办事情,甚至“走火入魔”,竟然不怕丢官,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不怕离婚......什么都不怕了,傻大胆。我顺着近代史读到了一个怪怪的老头,这个老头叫梁漱溟,凡是怪人,出身也怪,梁先生的父亲梁济就是怪怪的,人还没有老,就莫名其妙地自杀了。这个梁漱溟年轻时候也几次自杀未遂。民国年间许多事情不按常规出牌,就是这个梁漱溟仅仅是初中文凭,竟然被北京大学聘请为讲师,后来成了教授。本来在教授岗位上好好的,偏偏又辞去职务,去山东邹县搞乡村建设,也就是说,他绝不会满足于有改造乡村的想法,还要亲自去实践自己的想法。他是为什么而奋斗呢?他是为中国的富强而奋斗的。在这个老头的眼睛里,只有真理,没有权威,因此,他敢于和任何人进行抗争。我不知道这个戴瓜皮帽的怪老头的胆量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他的身世和明朝那个敢于犯上的海瑞有什么联系,仔细研究他的家谱,他的老家在广西桂林,而海瑞的老家在海南岛琼山县,虽然桂林和海南岛并不远,但是血统上没有直接的联系,有联系的只有大的血统——中国,都是中国人。中国的大多数人是等待救世主、大救星来挽救的人,少数人是晓得:要获得大多数人的幸福,还需要大多数人当明白人,不当糊涂人。海瑞当时面对的是明世宗酒色朝政,这个皇帝只想寻长生不老药而万寿无疆,而对社稷民生无暇管理。皇帝也是人,但是谁敢给皇帝提意见啊?朝廷上下战战兢兢,有一个海南人站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海瑞。海瑞难道不知道力谏的结果吗?知道的,但是他无法做到看着别人做不正确的事情不搭理,那比死还难受,因此,他自备棺木,上奏一本《治安疏》,如愿以偿地锒铛入狱,但是世宗死后,海瑞获释,官复原职,最后活到了72岁,这在当时也是高寿了。海瑞1514年生,梁漱溟1893年生,晚生了279年,终年的结局都是圆满的,海瑞活了72年,梁漱溟活了95岁,真的是高寿呢。为何高寿?心底无私天地宽也。
  还要说到竹子,为了写这篇竹颂,我专门分别拜谒了海瑞和梁漱溟的陵墓。我的朋友范廷伟是山东邹县人,他带着我瞻仰了梁先生的坟墓,墓地在离邹县不远的一个小山上,这个山叫黄山。山很幽静,在山腰中便见“梁漱溟先生之墓”的石碑静静地矗立在路边,墓的东西两侧,是沿山坡顺势修筑的石墙,墓地内有几棵粗壮的柏树,可是偏偏没有见到竹子,不禁扼腕惋惜。梁先生墓地周围十分静穆,台阶下右侧石碑上刻有哲学大师冯友兰所题的“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直言。”墓地就是墓地,这里并没有梁先生纪念馆,朋友介绍说,梁先生的纪念馆在邹县一中,梁先生在民国年间在邹县搞过教育救国,邹县的民众是难于忘记先生的。这年年底,我乘着春节放长假,辗转去了海南海口市西郊滨涯村海瑞的墓地。海瑞的墓地有随风摇曳的椰子树,有瘦高瘦高的海瑞墓碑,就是看不到青青的竹子。我拍了几张照片,心想,即使看不到墓地上的竹子,心里有竹子,就行了。生活在不同朝代的海瑞和梁漱溟,都是具有竹子品质的人,他们都只像真理低头,而不畏惧权势。海瑞还是做过官的,做过尚书丞、右佥都御史这样的高官,但是他当官和发财没有联系,死后财物只有俸银8两、旧袍数件,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一心为民的精神。心为民是不分年代的,如果我们的祖先没有一心为民的传统,现在也无法接到这样的接力棒。梁漱铭更是连官也不是,他死后会有什么遗产给后代呢?那就是一本一本的书稿,每一本书稿都不是研究升官发财的,也不是如何巴结上一级长官的“厚黑学”。海瑞陵园大门的青灰色石牌坊上横刻“粤东正气”四个红色大字,我想,海瑞的正气岂止是仅仅属于粤东的,他是属于整个民族的。我的心田是两大片竹子,一片竹子属于海瑞,一片竹子属于梁漱铭。竹子们节节拔高,刚直屹立,无论是夏天的雷雨,冬天的风霜都无法改变它们直立的姿势,这样的直立的姿势也影响了我们民族的性格,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海瑞和梁漱铭两片竹林不是生长在破败的山岩上,而是在丰腴的山坡上,广西的山和海南的山。广西的有都阳山——大明山——大瑶山——驾桥岭,到处都有竹林;海南的五指山、东山岭、南山也生长着郁郁葱葱竹林,当然,两地的竹林是我想象出来的,实地有没有,尚无考证过。我知道,海瑞是站着死的,死后清贫。他上奏皇帝《治安疏》后,被抓进监狱,但皇帝的儿子——另一个皇帝放他出来,这等于修正了他父亲的错误。海瑞活着的时候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清官,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时光到了1966年,一大帮造反派到海瑞墓园进行史无前例的大破“四旧”,扒土掘坟。可是海瑞墓里只有老清官的几绺头发、几颗牙齿、几根残骨和几枚铜钱。那几枚铜钱一碰就碎作了粉状。那些头发、牙齿、残骨被放到一个木头盒子里游街示众,最后被焚烧扬灰......我想,海瑞的骨气不仅仅存在他的骨质里,还存在他的精神里,虽然他残存的骨殖被人焚烧为灰烬,但他的骨气不散。历史对于历史来说,不总是进步的,总会出现惊人的倒退,黑的变成了白的,白的变成了黑的。可是又过了16年,白的恢复了白的,黑的恢复了黑的,一个民族修正自己的错误需要勇气,这个民族已经做到了,海瑞的墓地重新修好了,一心为民的精神再次唱响了。一心为民的人,不管他是哪个朝代,不管他属于哪个阶级,只要他这样做了,他就为民族的精神正生长贡献了力量,就永远应该实打实地得到敬仰。
  北方少真竹,为了增加和竹子之间的感情,我委托住在南方的画家朋友为我画了几幅写生的竹子,虽然不事雕琢,但是竹子活灵活现,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不规则地连在一起。凡是成熟的竹子都是直立的,我还惊奇地发现,不仅竹子是直立的,竹叶也是基本上是直的,叶子的尖锐处,像是出鞘的宝剑。竹叶是一层一层挺拔在竹子的枝头的,攀援到高处才生竹叶。我观察竹子的形象,找不到一点委婉和婀娜。我的书房有两幅临摹下来的郑板桥的画的竹子以及郑板桥那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变糊涂更难——难得糊涂。郑板桥身世贫苦,父为廪生,四岁丧母,由继母抚养长大,长大当过十二年七品芝麻官,仕途不顺,辞官回家,一肩明月,两袖清风,惟携黄狗一条,兰花一盆。这个聪明过人的怪老头虽然为官位置不高,但是看透了官场的游戏规则,那便是——装糊涂。真理不是说出来才是真理,在肚子里不说出来也是真理,说出来了,就暴露出你聪明了,聪明人必定不会得到认可的。郑板桥是个是一个吝惜民众的好老头,他虽然深通人情世故,但是他对错误的事情不盲从,不合作。民国年间的梁漱铭先生也是因为太钟情于真理,顶撞人后,也不说话了,只是写书。仁者,达则济天下,退则修其身,修身,不是帮助别人做错误的事情,而是自己首先不做错误的事情。在后来的“批林批孔”运动中,有人逼他表态,他说,我不赞成批孔。在他的大海一般的著述里,没有批孔的文字。知识界研究梁先生的不少,但是对梁先生精神提炼的不集中,我也无法提炼,只是觉得他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老头,他当年获罪顶撞了领导,也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待遇,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住房和小车,更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子女找个不出力而挣钱多的好工作,而是为了农民。他自己并不是出身农民,但心里想着农民。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民的问题解决不好,就要出大问题。一个人已经活到“以天下为己任”的境界,为民说话就不能用他出身哪个阶级来衡量了。一个人的出身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生活,但是无法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价值观,梁先生是这样,陈寅恪先生也是这样,陈先生也不是出生贫农,他的父亲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是著名诗人,他的爷爷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可以说已经进入了清政府官僚阶层,即使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这都无法疏远陈寅恪接近民众,无法阻挡他心系苍生。
  还是想到了竹子,陈寅恪是江西九江市修水县人,那里肯定是盛产竹子的。竹子遇到强风会折,陈寅恪应该是知道的,但是依然选择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为自己追求的学术精神与价值取向。陈先生在史学上的成就,就不多说了,那一套二卷、二百万字的《陈寅恪文集》摆在那里,无容置疑。我想表达是陈先生的结局,瞻仰一个人的结局比研究一个人的开端更能明白一些东西,一个的开端,做这个,做那个,选择这个,选择那个,都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一个到了晚年,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候,就有了很多启发性智慧性的东西了。陈先生是在广州中山大学走完了他的生命之路的,我没有去过中山大学,但通过朋友找来了中山大学陈寅恪寓所的照片,他的寓所的周围有植物,植物的样子很像是竹子。我们还是打开真实的历史吧,1969年春节后,陈寅恪一家从教授公寓里被扫地出门,迁至中大校园西南区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居住,而此时陈寅恪病体衰弱得已不能吃饭,只能进一点汤水之类的流食,偶有亲友偷偷登门拜望,他已经躺在病榻上无以语言,只是眼角不断有泪流出。有研究者经过研究陈寅恪总结道:陈先生这样的巨斗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他是被战乱纷扰、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害的.....死亡在招手,身处困厄而绝望的陈寅恪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但面对几次被登门的造反派乱拳打倒,心脏病日趋严重几乎瘫痪的爱妻唐筼,先生心痛不已,夫妻相对而泣。先生想到夫人命运之悲苦,无限痛楚,写下生命中最后的属于他自己的离骚——《挽晓莹》: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1969年10月7日晨,心力衰竭的心系中华的一代大师陈寅恪于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一个月后,爱妻唐筼撒手人寰,追随陈寅恪而去。斯人已去,竹子尚存,即使是陈先生晚年失明膑足了,自由精神不倒,在他的肉体与精神陷入无限痛楚之时,一代奇女子——明末清初宁死不屈的柳如是出现在他的脑海。柳如是宁死不屈清政府,她是具有竹子品格的一代奇女子。陈先生与柳如是并非一代之人,但在精神上息息相通,于是他口述洋洋80余万言的《柳如是别传》问世,用文字竖立起了一块民族之碑,心灵之碑。竹林养生竹林去,化作直力看苍生,陈先生走了,自由的映像模糊了。我的思想跨越时空,来到了历史上楚国的汨罗江边探望水中的屈原先生,月光如水,水生涟漪,我瞻仰他在水里吟诵《橘颂》,声震环宇。于是后生不才,很想诵一首《竹颂》和之,遂傍江边的青青竹子,饮几口烈烈的白酒,听着风吹竹叶发出的“哗哗哗”的天籁声响,朝天长啸:“江南有竹,江北长树兮。九天以逞,凸显刚骨兮。取天精华,内藏润水兮。干青叶绿,犹可佳兮。采阳以壮,饱人暖兮。激挡风寒,冰雪难沁兮。集美于文,竭力于善兮。破岩独立,理念难欺兮。江河滔滔,山之北兮。史之流长,岸可察兮。梦绕兴国,命不逮兮。才掩枯土,土自肥兮。江南觅竹,江北生笋兮。无私有德,洁心可鉴兮。书生意气,竹催绿荫兮。自尊惠人,民性清晰兮。漫漫华夏,何枝可依兮,东方生竹,感念自然兮。”
  我崇拜屈原,是去过秭归,去过汨罗江的,读罢自己刚刚写毕的骚体诗《竹颂》,我方知道自己是在自己的书房朗诵的,而秭归县和汨罗江还在远方,等着我去瞻仰,那里的水波竹林,隐含着民族的灵魂。不自由,毋宁死,我的心洁白如玉,以最火热的温度贴着民族的皮肤,感知仁人志士的心的律动,我们还是可以有尊严地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天说,地说,鱼说,鸟说。我们哪怕不做巨人,也要做站着的人,用尊严换回尊严,用人生温暖人生。我相信,我写的《竹颂》,屈原听到了,海瑞听到了,郑板桥听到了,梁漱溟听到了,陈寅恪听到了,那奔流于地下的岩浆听到了,一切的一切具有昂扬精神的生灵听到了,当然,深深理解我的妻子也听到了。妻子轻轻地走过来,掏出了手帕,为我擦去含在眼眶里的泪珠。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3-3-16 01:48 编辑 ]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