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一些暗喜的机会

　　不是追不上，而是留不住。那朵雏菊，这个城市，还有无法确认的我，在这世间，都老去如风。
　　秋天按时藏进它自己的风里。那朵雏菊，在那个秋天，遇上一朵从夏天飘来的云彩。我遇见了它们，我藏进自己的幻境里。
　　我真是在仰视了。那朵雏菊亭亭玉立在花盆里，花盆蹲踞在高高的院墙上，照亮了主人的院子，也照亮了经过小巷的人们，凌乱而躁动的时光。我曾经是偶然路过，后来便是多次有意前往。从夏天开始，我的世界开始向那条小巷和那朵雏菊倾斜。
　　没有做过一场关于那朵雏菊的梦，但那个明明白白的黄昏，简直就在一场伤感的梦里。
　　刚刚来临的冬日，被十月小阳春安抚得暖暖的，雨后的黄昏就那样温热起来。仿佛梨花刚刚开过，雨滴还停留在头发里，提醒走在春天里的人，等候更好的消息。小城被冬阳温柔地抚摸，氤氤氲氲的，渐渐融入四野的岚气。十年前的这个季节，一年前的这些日子，以及今天，此刻，我都在季节独有的气韵里沉默，并在沉默中，把许多弥足珍贵的东西，一样一样交还给原人原处。偶尔从沉默中探出头去，已经变得神采飞扬的小城，让我目不暇给。一直不曾放弃的是我对小城的期望——希望有一天，它像我一样，平静如安静的风，悄悄吹过梦想中，孤单而秀美的雏菊。
　　在我，焦虑是不治之症，它从来都是无头无脑的。仿佛一些令人不安的事件将要发生或正在发生，每一个事件，都在威胁所有人白天和黑夜的梦，而我，正是那个唯一无能为力的预见者，我高喊几声“要降温了！”但没人听，大家继续忙着工作，生活，娱乐，我和我的喊叫反倒像无稽的谣言，被沉醉于大好消息的人们，丢弃到城市生活的碎片里。
　　不过，小城终究是改头换面了，多了一些让我迷惘的街区，也多了一些陌生的人，致使我不敢再说我对小城很熟悉。
　　我很想自疗我的焦虑症，我就在城市里开始寻找丢失多年的小情调，顺便也找回一些失散多年的人。
　　当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在我面前像花一样绽开，又像一阵风那样飘忽而去，时光很温柔，但时光给我留下的伤痛很坚硬，我真的不再是二十岁！
　　我的新朋友，在她的未来到来之前，她首先要为立业殚思极虑。我知道她要走的路还很远，但也许自某一天起，她会停止奔波，她会融入另外一个更加繁华的城。她会忘记我，忘记我的焦虑症，甚至忘记这个小城，然后，她将成为我焦虑症成因的一部分。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彼此会完全忘记，我对此深信不疑。这个世界不会留下同时相关我和她的任何印记，而更多的人，还将继续恋爱，也将继续失恋，但无论恋爱或者失恋，都不影响性事发生。与爱有关的一切凸起与凹下，都将被性事一一敉平。
　　朋友虽然早已经远不可及，但若偶得闲暇，我总要到曾经一起经常光顾的小吃街去转悠。
　　那是一条从繁华大街一侧延伸进去的小巷，但还不算这个小城的旁门左道，里面毕竟住着许多正经的人。就在那里，我偶然见到一朵孤单的雏菊——时光仿佛真的长有一双神奇的魔手，一年以后，它用一朵娇艳的独花，代替了那个鸟一样飞来飞去的人。
　　雏菊玉立在花盆里，花盆蹲踞在院墙上，那一堵院墙很高，我无法看清它的主人，院墙之内的一切，我都陌生。
　　孤单的雏菊却让我生出念旧之情。花的色相明确向我宣示，一些人，一些事，从没有和我离得太远，我的肉体某些角落里面，一直藏着我熟悉的气味，声音，动作，表情。
　　院墙高不可及，雏菊高不可及。深巷另一端的出口，仿佛通向我的童年，也通向新朋友的童年。走进去，我们在初冬的暖阳中交谈，行走，轻松愉快如风中的两缕春絮。但这想象过于俗套，何况我无法想象我们如何从久远年代里类似的深巷中逐渐来到今天，长到现在这么大，奇怪的是，我长得很快，都老了，朋友长得很慢，依然是一个每天都要喝一瓶饮料的女孩。
　　我无法不怅然若失，好像我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生，就是从梦一样恍惚，像传说一样不可靠的遥远处开始的。那个起点，爱的源泉被封锁，至今没有流淌起来。
　　巷口之外，车如流水人如织。巷子里面，院墙，雏菊，参差的屋檐留下的一线天，稳妥地保留着这个地方变得妖娆之前的样子。以巷口为界，巷口外面时尚而喧嚣，巷口里面陈旧且安静，两个世界，谁也不侵凌，谁也不退却，相安无事，互不为欺。
　　这个城市及其生活，不是我追不上，而是我留不住。
　　我说的是城市里我最熟悉的。旧街区，老邻居，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熟悉的生老病死。熟悉的人中，有我用情很深的，虽然最终都从我的生活中淡去了，那些无声的经历，都变作悄悄的叹息。城市里，新婚大喜和百年终老经常发生，但不再是人间大事，反倒更像促销闹场或市井常闻；看似循环往复，实则面目全非，人与生活，都在朝着一个神秘的目标快速飞奔。而我，好像只是看客。用情很深的人，我不能把她们一一留住，我只是留住了属于自己的孤独。我的孤独很美，它总开出孤冷的花来，高高地蹲踞在我的隐私之墙上，永远看不到它尊容的，是那些暂时停止忙碌，暂时沉醉在城市生活中的人们。
　　受那多雏菊的提醒，我想起了夏日里的一个好天气。
　　挥汗如雨的日子里，因为念旧，我不怕苦夏的霸凌，再次拐进那个陈旧的街区。那里的楼房外墙布满污渍，有些地方竟至于长出了融融的青苔，看上去俨然垂暮之年的人们，长在脸上的老年斑。很逼仄的巷子，但依然有行人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巷子的尽头，有一个旧货商店，仿佛因为兜售的都是旧货，所以才把店铺设在那样老旧的巷子深处，好像只有这样，才显得更有韵致。几十家小吃摊子，挤挤挨挨地，从旧货商店门口一直朝着巷口排列过去。巷口之外，人像风一样流动，巷口之内，人像尘一样落下来。
　　有十几年时间，我不光顾街头小吃了，但自从有了年轻朋友，我去过几次。摩托车在摊位和行人之间躲躲闪闪磕磕绊绊，好像行驶在泥坑密布的沼泽地。终于拐进去，在旧货商店门外停下来。店主早就不搭理我了，毕竟，我是只看不买的“主顾”。我无法向他说明我的为难之处，我只是想在那里观赏我很熟悉但也很陈旧的东西。我在寻找一种并不时髦但对我的焦虑症大有裨益的感觉。店主的眼神给我很大的压力。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在他的店里买到我中意的东西，到那时候，我和他一定成为朋友的。但当时，我扫视几眼，知趣地走了。
　　原路无法返回，我必须顺着深巷尽头的另一条更小的巷子拐出去。那个巷子，正好通融一辆踏板车。那里有一大片几无商业价值的民宅。那些房屋，也像多疑，贪婪，又怯懦的原住民一样挤得很紧，仿佛生怕被陌生的强人把他们的人命和财产从那里弄出去。越深入越古老，越古老越狭窄，我居然生出变成武陵捕鱼人的奇怪感觉。
　　停下来，避让行人。抬眼之际，我就看见了很高的院墙上，那朵孤单的雏菊。
　　是雨后天晴。一线碧空有些神奇，再加上一线碧空上又悬着一大块胭脂色的云片，那种神奇又变得极其魔幻。云片的光彩照亮了雏菊，照亮了小巷。如火如荼的夏天，云片的胭脂色和雏菊的浅紫色，给我异常凉爽的感觉！
　　对，它不是梵高笔下热烈奔放的向日葵，而是一朵爽朗清凉的雏菊！是一张恬静的脸，嫩嫩的皮肤下面，跳动着莫名的喜悦。我觉得我有必要暂时放下伟大而沉重的抱负，恢复到从前，像一只只知道春天与夏天的蝴蝶，在一朵花的面前，流连忘返。看那朵雏菊，一张令人向往的脸，现出浅亮紫色，皮肤下面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喷发着自在与喜悦，表示它根本无视这个世界上种种的沉重与不快。完全打开，才有更大意义。
　　惊悸。然后，我的心里开始涌动怀旧的波澜。与我有关的时光，像一块冰一样化解开来。我才发现，我有所抱持，本不为过，过错在于我抱持得太紧，世界才不再可爱，我也才很累。在化解开来的时光之流上，我应该乘着一朵云彩飞回去，回到春天，和年幼的伙伴们重新告别……
　　我的话语里隐藏着无边的失落。假以时日——那是真的，许多朋友不再是朋友，但我希望，我和新的朋友，永远都是年幼的——一些向我道过别的人，都从小城里离开，到远处去谋生，一些没有道别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年轻朋友，一个女孩，她的事业和爱情都在远方等她，她必须去。好在这个世界不再是没有边界的，我们总能互通消息，感觉灵魂有所凭依，是幸福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微信交谈，仿佛依然朝夕与共，依然亲聆耳语。
　　年轻时候，没有为朋友数量的多少年岁的老幼操过多少心，中老之后，孤独感像初冬寒气一样悄然而来，才觉得，世界无论多么繁华，朋友的离散的确是让人伤怀的。每一次的友情经历都证明一个事实：孤独是人的命运，伤感是心灵的底色。一个中老的人，一个花季女孩，他们的交往总带着季节交替时候特别的容色——或者是在春夏之际，该落的花在落，该结的果在结；或者是在秋冬之交，黄叶飘零，但九月菊争相怒放，其中滋味，令人不忍言语！
　　自此，我好像开始理解无数已在古往中的人们，他们生前，关于来生或天堂的种种寄予，不仅仅是还想活着，还有一个答案要继续寻求——问世间情为何物，有答案，但被存放在来生或天堂里。
　　求之不得，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要果断放弃的。放弃一个不适当的朋友，可以拯救自己。我是一个极其终于物证的人，总想在纷繁的世界中留下让自己保持清醒的东西。我与年轻朋友离别的春天，只有花开。我很惆怅地看过天空，凝冻一冬的云雾开始回暖，开始向北方漂移。但它们的回暖与漂移既在拉开我和朋友的空间距离，也在拉开我们的心灵距离。那个春天，人生的底色自动变浓。不久以后盛开的百花，竟把一个淡紫色的灵魂挤到天边，我的眼前已经横着夏天的海岸。深巷，是心灵开裂的一条缝隙。在心里，所有朝夕与共的日子，仿佛都变成书写在发黄毛边纸上的古老传奇。我不能不佩服时光这东西，无法说它残忍，也无法说它亲切。
　　惊心动魄的故事都是在时光的流淌中变得风平浪静的。一个人的亡故所致的惨痛是可以很快减弱的，一个人的莫名远去所致的伤痛却是久治不愈的。尤在忘年之间，老者的沉郁难以言表，少者的乐观言简意赅。人不是死于肉体能力的衰竭，而是死于心灵的严重亏空及四下无依。
　　这个初冬很温和，隐隐的雷声一直响到立冬前夕。细雨时作，恍如春天。闲暇时，我顺着街道一直走到旷野。回来时，我总要绕道，拐进那条深巷，虽然一线天空，再无云彩，高墙之上，再无雏菊。但我的感觉还在；体感很舒适，心境很优美。我想到，人在世间获得力量的东西并不在于铮铮誓言或如儿信口，而在于曾经的美善如花和心灵之爱，尤其是，得知那些美善和所爱依然在世上茁壮成长的时候。
　　从深巷里出来，空气又繁华又热烈。天空很庄重，浮云很平淡，漂浮于城市生活热浪中的空话，色彩绚烂又动荡不息。没有见到云彩与雏菊，我的心里却不是空的。我又在想念远方的朋友了，那么说明，我不老，我只是失去了应该保留的一些锐气。
　　不是我追不上，而是我留不住。城市，雏菊，朋友，还有我，都需要在未来无限的时光中，预约一个重逢的日子，届时，我们都要呈现出自己最好的样子，让一切经历都转化成爱的经历。
　　让爱作证，无论跨越几重时光围墙，我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2019-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