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树

　　天气晴好，适宜出行。
　　这个冬天天气一直晴好，仿佛在告诉人们这个冬天都适宜出行。晴好的天气好像经常能够听到的增资的消息，但晴好的天气毕竟是冬日里的，午后不久，就日薄西山了，如同以前若干次增资的消息流传许久以后并没有增资就风平浪静一样，这一次风传的增资的消息大抵仅仅依然只是消息，只好听着本市其他区县给大家如实增资的大好消息，又羡慕，又嫉妒，然后对自己和许多人被“黑”的事实黯然神伤，最后，什么也不想再说。
　　在晴好的天气里出去走走必定能够享受到明艳而温暖的阳光，也希望，在阳光的照耀下，增资被“黑”的事实引发的怨怼能够因此得到一些缓解，尽量从心地里对“黑家”们多一些“理解”和“宽容”，也为构建“和谐”社会贡献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所以，一定要出去走走。
　　小城侧身在岷山东段的崇山峻岭之中，其间绕过一条河，一衣带水如小家碧玉。出去走走，能去的地方，不是上山就是进沟，若想畅快地享受一下冬日里难得的和暖阳光，当然就要向高处走，就要上山。所有的高山都有可为炫耀的顶峰，仿佛都有道路通达，不过，能够以休闲的方式随意为之的，也只有城北那座小山了。山不高，亦无名，十多年前，佛门道观香火再盛的时候，山顶上也曾重建了一座佛寺，至今，佛号还在里面缠绵悱恻地响着。与此同时，一些雄心勃勃的人就多方筹资将山上一带的荒坡辟为“森林公园”。公园始成时，我曾去过，那时候当然是很自豪地带着孩子。自己三十出头，孩子不足十岁，父女相携，徒步登山，兴趣十足，其乐融融。
　　在所有能够“过去”的东西中，时光，真是不敢轻易回顾的，但又免不了要回顾，一回顾，就会猛然发现，粗略一算，约摸十来年不去山上了，原因仿佛是自己工作忙，孩子学业紧。现在，孩子大了，自己老了，工作依旧很忙碌，孩子的学业终于告一段落，却又按部就班地忙起事业来。可见，亲人之间，大抵少有全都闲下来畅然聚首的时候。自己带着孩子到处游走的时候，孩子小，无主见，现在孩子有主见了，却再也不愿意跟自己到处游走了。
　　恰逢冬日连续天晴，就想上山。心中并无莫名的块垒需要登高凭借高天清风来消释，心境使然，仅仅是想享受一下难得的阳光，就觉得很有必要故地重游。进而，又觉得城北的小山其实还是被自己疏离已久的故交旧友。现在，仿佛良心发现，仿佛真的东西还是旧的好，怀旧深深，就上山来了。
　　像这样兴味十足的择日出行，自己一直有个习惯：不喜欢人多势众的结伴而行，苦行僧那样孑然独行也不是自己的风格，最好是两三个人同行，并且，除了自己，其余人等仅仅只是给自己做做伴儿，而不能有主见，不能左右自己的行动，不能影响自己的思考和心情——这样做肯定有些独断专行，肯定有些唯我独尊，但还不至于上升至权力意志论，还不至于只许自己大肆空谈、弄虚作假、自欺欺人、装腔作势而不允许别人有基本的话语权，不是愚民，不是压制个人意见，不是扼杀人的个性——这样的最佳人选还是有的，那就是天真烂漫、意志力十分微弱的未成年人，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十几年前登山，带着自己年幼的女儿，今天登山，已经成人的女儿自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她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和人生权利，不再紧紧跟随我了。如今带在身边的，只能是孙子辈的。
　　是外甥的孩子，不足十岁，最适合陪伴我。
　　山上的光景，今非昔比。
　　有些事情，看起来真像野地里即将入冬的松鼠忙着埋核桃备冬粮，一边埋，一边就忘了，次年春天，如果风调雨顺，野地里就会长出一丛丛的核桃树苗，显然是松鼠们的功绩——人所进行的某些基本建设工程的整个作为极像松鼠的作为。投资、建设是一回事，管理维护则就是另一回事；投资建设有绩可考，管理维护却是无利可图。所以，一旦完成投资、建设，诸多“好处”各归其主，功绩簿上署上鼎鼎大名即算完事大吉，管理维护的事情自此再也无人过问，这便是一些投资败绩和烂尾工程的由来。
　　十二三年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山上居然有明显的沧桑感了，“沧海桑田”的变迁过程如果真有这么快，世上的人，也许真的活不下去了。
　　“森林公园”里的基础设施，一部分被人为毁坏，另一部分则毁于2008年的那场地震。看得出，毁坏的整个过程很有顺序，首先是人为破坏，人力好像实在不能够彻底毁坏的，正好交给那场特大地震来“完成”！
　　“森林公园”里的“林”，并无规模，实在让人羞愧难当而难以启齿，虽说“十年树木”，可是，十几年时间过去了，根本看不到“森林”的样子，虽然那些处在极度干旱地带的树木还在勇敢顽强地生长，还在拼命活下来。那些落魄凄凉的树木，看上去极像被新修水电站的水库逼到半高山甚至高山上的原住村民，上山之后，攒三聚五，自成村落，重新过上“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古典浪漫的生活。
　　记得一棵树。
　　十几年前，带着女儿和外甥女到山上游玩。一个深深的弯道的转弯处，一棵树被人折断了，幼树倒向路中间，心狠手辣所致的悲剧好像发生在一两个小时之前，幼树的叶子尚不曾萎蔫。整个树身倒在路上的泥潭里，断茬处的树皮还连接着。
　　就动了恻隐之心。
　　把断树扶起。那时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感伤，仿佛扶起了一个又孱弱又受伤的人。顺手扳起一块石头顶在断茬上方，从形式上说，我还原了树的完好形态，却不敢保证能否完全还原它的生命，但很想那样做。总觉得那样一棵幼树被野蛮地折断后显得十分可怜，尚未茁壮就将夭折，总觉得幼树极像尚未成人的孩子，还没有经历人生的全过程就要告别这个世界，总觉得很不公平，极其让人感到悲怆。“仁人之心”和“不忍人之心”就一并站立到人性与道德的前台，才扶起它，才把它的断处接合，才用石头把它顶住，对一棵遭逢不幸的幼树，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而内心，当然还是希望它能够像一棵树那样坚强地活下去，长到参天，尽享天年。
　　又到这个山湾了。
　　转弯处，道路两侧站立着还算长得茂盛的大树，树木多为侧柏和塔柏。
　　还有两棵挺拔高达的梧桐树。
　　当年自己救助过的就是一棵梧桐树。
　　可是现在，梧桐树有两棵，分壤为邻，比肩而立。却不记得了，当初的梧桐树苗是两棵还是三棵，也许它们当时太幼小，才没有记住它们的数目。如今，两棵梧桐树已长到可算参天，自己却不能确定哪一棵才是自己亲手救助过的，就上前辨认，绕树三匝，试图找到大树身上曾经折断的遗痕来。
　　却没有，两棵梧桐树差不多是一样的高大、魁梧，伟岸、正直，一样的老皮剥落，一样光滑的树干上面龟纹赫然，一样斑驳的灰绿色斑，一样的枯叶落尽，枝条上也是一样的无挂无碍，但有山风吹来，竟让我听到了久违的林梢风声。
　　到底是其中的哪一棵呢？
　　或许，它们谁都不是，也许，当年的那一棵断树后来无可避免地夭亡了，我的救助之功根本就没有意义，根本就是劳而无功。想到这里，十几年前有过的感伤又出现了，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那么清晰，那么揪心。然而，悲观的念想仅仅只是一闪而过，还是从心里提醒自己，尽量把结局想象得乐观一些。
　　又想起来了，当年那棵被折断的幼树，它的根部已有几条生气勃勃的新枝，仅此，它都是不会夭亡的，它一定会活下来，一定是两棵树中的一棵。
　　到底是哪一棵呢？
　　又开始绕树三匝，仿佛在对着两个面目相近的人寻根问祖。
　　还是没有找到断痕。
　　当然找不到！
　　试想，十几年时间过去了，作为树木的生命一定经历了过多的风风雨雨，经历了许多次的洪涝和干旱，它所经受的创伤太多，一年一度，它的苍老干枯的老皮总是剥落，那么，即使曾经留下断痕，也应该随同无数的老皮剥落了。生命力和时光的妙手从来都善于联手打造世间奇迹，刀痕会变成肥厚翻卷的树瘤，被砍斫的残枝会风化、腐朽而变出具有沧桑感和残缺美的“马眼”。那么，断树的断痕呢？尚未完全断开的表皮还能完全连通生命的记忆吗？还能支持幼树的成活、并使断茬愈合、表皮再生吗？
　　不知道，只是美好的愿望，美好的愿望总能带动奇绝不凡的幻想。再说自己，关于植物生长方面的知识和经验实在太少了，
　　但还清楚地记得折断的幼树根部新发的枝条，也许，至少，它们之中的一条终于战胜无数的艰难险阻活了下来，长大长高，直至参天。今天，我再来造访时，它已站在我的面前，仿佛离散多年的亲人终于见面。
　　那么，断桩一定朽去了，融入时间的流了，被梧桐树自身的生命力内化了，被新的枝干代替了，自然无迹可寻了，如果算作幼树的子女，我和它们一样的幸运，我们都在世。幼树长大了，强壮了，顶立门户了，生儿育女了。那么，当年幼树的新枝长成的大树，如今还认得我吗？
　　也许不认识，它们那时太小、太小。
　　如果是这样——但愿是这样——那么，当年被折断的幼树，一定就那样去了。曾经有那么几年，幼树的断桩就成了幼树的“舍利子”。又过了几年，断桩终于无可挽留地归尘、归土，新枝继续长大，直至参天，威武，高大。
　　也好，认不认识我并不重要，在我，只希望它还活着，真的活着，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更分不清楚究竟是两棵树中的哪一棵，但没关系，我只需知道，它还活着并且获得很好，就行了，就够了。相比之下，应该增资又被“黑处理”的人的遭遇，相对于死而复生的梧桐树的成长经历，就是无足挂齿的了。
　　最关键的追问和最重要的探求总在即将出现结果的时候戛然而止，因为追问和探求的最终结果是有些事会“穿帮”、有些人将不能很好地活，因而，一切正当的作为必须终止——也便屡屡被终止。每至此时，人的语言和想象力就显得可笑和拙劣，人的语言不能对一棵树表达最真诚的关切和问候，人的想象力不能洞见一棵树被严重摧残之后历时十几个春秋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和付出的艰苦卓绝——人，只好傻傻地看着生命力的强大所生的奇迹而叹为观止。
　　再摸一把老树皮吧，再摸一把灰绿杂糅的树干，也许，曾经美好的情谊还能成功连通、还会勃然再现。感受一下并不漫长的时光过往，原来，所有成长的故事都成就了时间，所有长大的生命都兑现了空间。
　　离开山湾的时候，夕阳还在，那夕阳看上去很像夏日里的。
　　自此一游，这个冬天不再寒冷了吧，我想。
　　2013-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