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桂花香
那天,夜幕已经扯起来了,浓墨一样的黑搂着这座小城。星星零零散散,也没有明月悬挂天空。我独自走在沿河的甬道上,像一尾在水墨画里游动的鱼,不顾左右,顺直向前,穿越与白天风格迥异的小城。在走过一处树丛时,突然被一缕绵密的香勾住了脚步,然后倒退回去几经寻找,才确定是一棵被冬青和竹子遮掩着的矮树发散出来的——那香,真个迷人,便惦念上了:是一棵什么树?我对树和花的认知很有限,踌躇再三决定第二天定要弄个究竟!
感受“夜生活”不是我的最爱。实话实说,我是个不喜欢凑热闹的人,拥有一份宁静才是我的嗜好:独坐一隅,翻读一本闲书,旁边有一杯升腾着袅袅热气,氤氲着淡淡清香的明前龙井,那才是神仙都不换的生活。因而,什么名山大川和名胜古迹,不是我热衷于“跑”的地方。万里长城的雄伟高大,香山红叶的燃烧似火,西岳华山的高峻险要,万里长江的荡气回肠,杭州西湖的婉约冷艳,西藏拉萨的神秘幽静,青海湖的清澈湛蓝,她们都以各自的魅力成为数千年来爱好旅游者的精神圣地。而我单单喜欢待在嘉陵江上游的家乡,即使要出去走走的话,也是选择去父母居住的乡下山村。回到那里,像重新找回了童年的印记,追溯到了往日生活的气息,尤其是听着马桑木在锅灶里噼噼啪啪地燃烧,闻着柴草燃烧升腾而起的那柱炊烟的味道,那远去的嬉闹声、欢笑声、谩骂声,又从地幔深处钻出来,在耳畔、河谷、山峁上萦绕不绝——这弥足珍贵的“乡音”,朴素到让人牵肠挂肚,且久久地回味品咂。
因了这种情趣上的偏颇,我把难得的散步选择在夜幕降临后的时段。好处是,晚饭吃得早的人,已经结束了饭后的“百步走”;喜欢涂脂抹粉的妇女们,已经去到广场上甩臂扭臀,于激情铿锵的节奏里消耗“卡路里”;留恋麻将桌的人,也专注于不见硝烟的“争夺战”;那些喜欢按摩的,洗脚的,泡澡的人,已经沉浸在向往的滋润氛围里,享受着刺激带给感官的愉悦感,此时,散步的河堤上自会人影稀少,从屋里“游”出去便不会受“拥堵苦”。对我而言,还可以避免诸多的尴尬。由于好读书,不小心把一双“火眼金睛”练成了“近视眼”,我偏偏不喜欢戴眼镜,自以为那样给人一种“假”,且有标榜是知识分子的嫌疑,于是,除了看书、写字,我一概不戴眼镜。然而,街头路尾遇到亲戚熟人,却对人家递上来的笑脸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和人家擦肩而过,弄得对方一头雾水。知晓实情的人,理解近视眼者的视线模糊,睁眼不认人;不知情的人,顿生一腔愤慨——这人太也忒“大”了,怎么对人不理不睬?我选择趁黑散步,对面来谁也不用费力去辨认,更不必担心得罪人啦!
不曾想,这次却被一缕香味的舌尖羁绊住,顷刻痴迷到非得要去弄清的地步——是谁触动了我久已迟钝的味蕾?那缕香,似乎迂回于鼻息间,绵绵不绝,甚至在梦境中也缠来绕去,让我难以释怀。第二天,特地去了个早。原本担心记忆出错,找不到令我牵念的那个“伊人”。当脚步还没靠近时,那缕熟悉的香已经远远地扑将过来,给我一个心醉神迷的吻,我便被其牵着鼻子似的,翻过路畔的栏杆,绕过一丛绿竹,透过冬青密密扎扎的叶子,站在了心仪的“她”的面前——和别的绿化树相比,她要瘦矮许多;和翠竹、冬青的葳蕤相比,她绝很不显眼;和周围的月季木槿相比,她毫不娇媚蛊惑……在疏朗的枝叶间,花朵极小,让我怀疑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发出那缕香的花朵。然而,那缠绵环绕、浓淡恰到好处的香,却不允质疑。我从自己的植物标本库里,愣是没有提取到相应的图谱,她的名字暂时成了一个悬念。好在,我拍了一张图片,轻易就获得了她的芳名——桂花。原来,是一棵小小的桂花树无意间让我怦然心动!
往事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第一次记住“桂花”这个名字,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那年,我刚分配到一所山村小学。学校要举行一场歌咏比赛,间或上演几个舞蹈节目。我本是五音不全的人,要唱歌简直难煞人。好在教的是高年级学生,他们已经会唱不少的歌,我让班长、学习委员们选定三首歌,其中有一首是《八月桂花遍地开》。为了显出与别班的不同,我写了一段朗诵词,临到比赛时,承担朗诵任务的学习委员上山砍柴时摔伤了,要换人来不及,只能由我顶替,我却老把歌名中的“开”字说成“香”,似乎着了魔,真愁人!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我特意设计了一个场景,当我说到最后“开”字时,全班二十七个学生一起模拟花开的样子,做出两手由内向外打开的动作,以示提醒。可是,到正式演出时,我还是在那个字上卡了壳,说成了“八月桂花遍地——香”。也许有了那一次铭心的错,我也把“桂花”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真没想到,桂花竟然如此的“香”!
那一刻,我对这棵桂花树有相见恨晚的愧疚。她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好多个春夏秋冬,我却直到今天才站在了她的身旁一睹她的芳容,才把她瞧了个真真切切。心想:这么一个堪称传奇的俏丽女子翘首期盼,默默地对我顾盼,对我倾心,对我情深义重,我却訇然不觉,错过了许多次美丽的相遇,错失了许多闻香识人的机会。一棵树的生涯和人的生命长度相仿,错过一季花开,又需要三百六十天的等待。要是再错过呢?随着错失,时光流逝,真让人惋惜怅惘啊!可是,我不是一个对花有特别敏感的人。就像河畔的绿化带,每隔几年会重新更换一茬。在印象中,小城最早遍植绿树,柳浪闻莺曾是写入史志的八景之一。清楚记得,童年时随父母进城,街道两旁几乎是清一色的法国梧桐,高大而粗壮,手掌形的绿叶筛漏下来的斑斑光点,晃动着一颗少年好奇的心。后来,做了“城里人”后,我对路旁的绿化带多了关注,低矮的小叶黄杨、女贞,高些的冬青、白玉兰,更高的樱花、香樟,是她们点缀得小城花枝招展,也多了不少的香艳、缤纷和多彩。可是,在来来往往的行走中,我都没有被那样的一缕香摄住心魂。时光流转,直到二十多年后,才有缘相识真实的“桂花”——这个等待如此漫长……
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这次错过,又不知何时才邂逅呢?再后来,我对桂花有了更多的关注。桂花树,系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她的小巧、瘦弱也是本性使然。桂花的花,生于叶腑间,不引人注目,不细心看会被忽视;花冠合瓣四裂、形小、色淡,却清可绝尘,浓能远溢;仲秋时节开花,伴着月色怒放,陈香扑鼻,阵阵芬芳,令人神清气爽。怪不得在我无知无觉时,她把绝妙的香气传送过来,舒缓地沁入我的心脾,激活了我蒙尘的心——这种相遇也算一件人生幸事。清代诗人袁枚的诗《苔》有名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觉得用来描摹桂花也是恰切的。桂花以并不硕大的蓓蕾,绽放出令人旌荡心摇的姿态,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神话——以一缕香,让一个无羁之人驻足、回望,然后惦记,前来赴约,难道不一种旷世的奇恋吗?那回答绝不含糊。
提及“桂花”,先不论人间有多少叫“桂花”的女子,以女性之美靓丽着纷繁世界,丰盈着芸芸众生的悲喜故事。就连久居广寒宫的仙子嫦娥,也对桂花情有独钟,爱之深切,恋之深刻。试想,在寂寞孤独、长夜漫漫时,有一树溢香的桂花长相伴,尽管花朵不语,却与爱花的人心脉相通、心有灵犀,也是一种人与物和谐相处、物我相系的传奇。我辈乃贾宝玉眼中“泥做”之人,只有对嫦娥和桂花的那份情徒生仰慕罢了。倒是古人对桂花的情深意重,让我感到亲切,心生绵长的感动,也有惺惺相惜的心理共鸣。唐代诗人白居易对桂花爱之有加,那“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花团夜雪明,叶翦春云绿。风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的咏赞,凸显出桂花的超凡脱俗和高洁雅致。另有《东城桂》《庭前桂》《庐山桂》等名篇佳构,从中能窥探到他对桂花的专宠。还有,唐代诗人王维、皮日休、宋之问、李商隐,宋代诗人苏轼、杨万里、李清照、欧阳修、朱熹、梅尧臣、朱淑真、辛弃疾、黄庭坚、陆游、周邦彦、吴文英,元代诗人倪瓒,明代诗人汤显祖等,都以生花妙笔对桂花寄予过无私心无杂念的爱慕……
既然如此,能在纷繁俗世行走回眸的刹那间,被一缕独特的桂花之香不偏不倚地击中,真乃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