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的土豆
2022-01-19抒情散文刘彦林
昨夜,又做了一个关于土豆的梦——参加一场考试,在交卷时,发现自己把答案竟然写在了一颗瘦瘪的土豆上,更让我心急如焚般焦躁与煎熬的是,那些耗费了好多心血的答语突然了无痕迹,我手拿着一颗土豆失望到捶胸顿足,并在焦急中惊醒……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
昨夜,又做了一个关于土豆的梦——参加一场考试,在交卷时,发现自己把答案竟然写在了一颗瘦瘪的土豆上,更让我心急如焚般焦躁与煎熬的是,那些耗费了好多心血的答语突然了无痕迹,我手拿着一颗土豆失望到捶胸顿足,并在焦急中惊醒……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也说过:梦是愿望的达成。可是,我白天并没有想到过土豆啊。至于“考试”这样的梦,我每年会做上那么一两次,连结果也大同小异——看着试卷,总遇到不会做的题目,眼看着同考场的人陆续了交卷,而我还有好多题目没有做,遇到的题目知道怎么作答,又会遇到钢笔没有墨水的情况,最终徒留下太多的怅惘。醒来后,我就被梦境暗示的到底是什么的问题折磨着。
对于土豆,我有着终身的依恋,今生也不可能再和它撇清关系——这得从我的出生地找到密码。无需隐瞒,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人,哺育了我的也是家乡贫瘠的土地。作为农村人,一日三餐离不开土豆。从二叔在一座墓碑上摘抄来的辈分关系上,我上溯七代,到被故乡人广为称颂的先祖——刘彭城那里,然后折回扳着指头算来算去,也没有算出几个吃公家饭的。作为从田地里剖食,向土地要吃要喝要穿的家庭,生活中自然离不开憨头憨脑的土豆。土豆,从曾祖父等老辈人的口里得知,他们给土豆起了很亲切的乳名——洋芋。这也表明,他们的先辈早知晓土豆是个外来物种——其故乡位于南美洲安第斯山区,人工栽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约公元前八千年到五千年的秘鲁南部地区;它的中文学名叫马铃薯,别名还有荷兰薯、地蛋、薯仔、番仔薯等;中国也是世界上种植土豆面积排为第一的国度。这就很好理解,我的祖辈为什么会对土豆情有独钟了。
打能记事起,我非常熟悉土豆。幼时,每年初春时段,气候尚春寒料峭,父母已经张罗种土豆的事了。种子多从去年埋好的洋芋窖里找,挑选出个儿硕大,形状浑圆,表皮规整,芽坑稀疏的。母亲用竹编的背篓盛了,在院畔找一块背风且平坦的地方,左手拿着一颗土豆,右手拿着一张锋利的刃片,对着土豆上的芽坑,切出三角形的一块,然后用刀尖轻轻一挑,就诞生了一枚土豆种子。每一颗土豆,有的能切出两块、三块,也有的能切出四块、五块,这些种子被母亲放进大竹篮里,拌撒上从灶膛里或土炕洞里掏来的草木灰,据说有保暖和杀虫除菌的作用。切过土豆种子的残体部分,母亲舍不得丢弃,要么切成小片炒菜、熬汤,要么剁成细碎的小丁作馅做包子,来充盈一家人饥饿时的肠胃。
种土豆时,一家人全部上阵。地块去年秋天就翻耕过,冬天瑞雪落下后又翻耕过一次,还用木耱细细地抹过,土粒细匀,墒情饱满,只等待接纳种子,孕育蓬勃的生机。如果播种面积大,父亲在前面吆喝着耕牛拉动木犁,我跟着犁铧在犁沟里点播土豆种子,四叔用粪箕施上农家肥,母亲、四婶、姐姐们挥动镢头,把土坷垃敲得细碎。耕牛拉着犁头折回来时,不点种,也不施肥,不仅是为了掩埋种子,还需要留出空行,使得株距适中。土豆的生命力极强,从不嫌弃土地肥厚。如果温度适宜,水分充足,在十天半月后,会把嫩嫩的芽尖拱出土层。即使它的头顶上恰巧压着一块石头,或者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坷垃,都要绕着弯儿把新芽推送出地面。土豆几乎不惧怕什么病虫害,也无需人精心地伺候。只要身归泥土,就能生长、开花和结果。哪怕夏天的炎阳炙烤如火,哪怕突如其来的暴雨狂风肆掠,土豆都能挺住,照常获得丰产。酷暑时开花,一色的素白,一样的五瓣,毫不诱人眼目。即使是主家,也会忽视花朵的怒放。我不止一次地发现,连最喜欢花朵的蜜蜂也很少去采撷。土豆不在意这些,只顾自开自萎。到了秋初,它回馈的总是一窝窝的“金蛋子”。只要顺着茎秆剖开包裹的泥土,总会有个数不等大小不一的土豆亮相,鲜嫩、可爱,犹如初生的婴孩,让人喜不自禁,喜悦盈胸。
收获了新土豆,餐桌上多出了美好的滋味。不仅有醋溜土豆丝,也有油炸土豆条,只要母亲有宽裕的时间,土豆会变着花样在我们的唇齿间缔造馨香和美味。已经八十多岁的奶奶,对土豆的深情依然不改,在每天早晨熬罐罐茶时,毫无悬念地会在柴火灰中埋上几枚小土豆。等到土豆熟了的味儿飘散开来,我们都有了迫不及待要大快朵颐的急切。剥了柴火燎黑的土豆皮,白皙的土豆冒着丝丝热气,咬上一口满口生香,再喝上一口奶奶递过来的炒茶,就有了比神仙还要幸福的那种舒心和快慰感。这个习惯,因了奶奶的疼爱,我也保持了多年。奶奶去世后,这种情景只能在思念里回想、反刍和复活了。可是,我对土豆的感情已经扎根心灵,深入骨髓,今生是不可能拔除掉了。虽然我对土豆的依恋,无需血脉这一类的传承,可是我对土豆的情感和亲情有着同样的重量,甚至超越了时空的阻隔而根深蒂固。
也许,我的根脉驱使我对土豆不离不弃。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的身份从一个乡村教师转变为一名机关干部,此后也把家安置在了县城街巷的一隅。十二年前,妻子从工作十六年的粮食系统一次性买断工龄,从此安心地做了一名家庭主妇,尽责地照顾我和刚上学的女儿。从乡村转换到县城,生活习惯理应改变,然而,我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缺少过土豆的参与。守着几亩耕种了半辈子田地的父母,每隔一段时间总会送来自家菜园里收获的菜蔬——带着泥土的清香,带着晨露的气息,而其中土豆从来不可缺席。妻子和土豆的情感,不仅体现在所做的菜肴上,土豆几乎是主打的菜品,还表现在她喜欢利用废弃的花盆、脸盆之类点种土豆的行动上。何况,她对土豆做成的粉条更是偏爱有加。岳母曾说过,妻子小时候去一个亲戚家,看到人家端上来的菜中有一碟炒粉条,便喜出望外地说:“妈,我半年都没吃过粉条了!”此话惹得人家轰然大笑。真是童言无忌啊!这也足以说明,她有多么爱与土豆有关的菜肴了!
爱土豆,不仅爱着它的模样,也爱着它特殊的味道。尽管说环境会改变一切,还是没能改变我对土豆的热爱。随着人到中年的逼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本质就是一枚土豆,或许前生是一枚救人于饥饿时的土豆,今生才被上苍恩赐演变为人子的。还有一个原因,这么多年了,我承认自己还是没有融入城市,没能进入一个真正城市人的角色——我走路的姿势,穿衣的习惯,尤其是做人的诚实和本分,都会让别人一眼看出我是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乡下人。这样的例证太多太多——就像好多进城的家乡姑娘,无论她们的发型挽扎的多么别致、新奇,衣服穿得多么鲜艳、光亮,脸上的脂粉涂得多么厚实、匀称,眉毛描画的多么婉约、高挑,眼影、胭脂、唇膏和香水使得多么浓郁,乡音方言改变的多么彻底,然而,她们的言谈作派,她们的举手投足,她们的待人接物,她们的骨子里灵魂里,总透着掩藏不住的土气、俗气和小家子气,由此也就能豁然窥探出她们来自农村的本源。有些东西,是来自血脉中的,也是气质和灵魂里的,更是外力难以清除殆尽的。还有些傍上了大款,做了二奶、小三的姑娘,不论她们的形体多么“魔鬼”,脸蛋多么“醉人”,但从衣服穿的花里胡哨,打扮的珠光宝气等行径上得到了曝光,她们自以为时髦到可以超越潮流,事实上反证了俗不可耐和卑微低劣的灵魂。我以为,她们一离开故土就忘了根本,忘了本该是一枚出类拔萃的“土豆”,却要去争抢着做一只专供有钱人排遣寂寞的美其名曰的“火龙果”,而结局最终是不可避免地领受到悲哀和甘苦自知的苦果。
我对我的身份毫不掩饰,说白了——我就是一枚进了城的土豆。由于命运使然,碰巧被上苍安排从温润的泥土中移植到钢筋水泥构筑的空间,但经受的是太多的不适宜,也有着水土不服的困扰,更有夜不能寐的惶恐,无论经受了多少外界纷繁噪杂的干扰和侵蚀,都改变不了我的情感依托和精神皈依——一枚土生土长的土豆。记得读初中时,学过许地山的散文《落花生》后,老师布置写关于植物的作文,我苦思冥想一番,最终决定“依葫芦画瓢”写“土豆”,自然结构布局、主题思想等都依照课文,只把文中的“花生”替换为“土豆”。那几年,作为住校生的我,每天从大灶上买的饭菜,首选的都是价格便宜的“土豆”。八年前,我写过一篇题目为《开花的土豆》的散文,表达的是对土豆养育了子民的感激之情,仍然感难以彻底诠释灵魂深层的那份情愫,便又写了诗歌《我是一枚进城的土豆》,所摘取的章节句子,传递的是我心底最真切的想法:“我是丰硕的果\也是延续生命的种子……我欣慰曾在土里结果\欣慰被木犁和钁头喊醒\欣慰睡在竹编的背篓里回家\欣慰乘坐大卡车远嫁城市\欣慰在更多的唇齿间\理解命运的滋味\欣慰在春天返回贫瘠的田土\等待命运的重生……我的身份是土豆\我的籍贯是土地\我洗不净骨子里的土气\冰冷的水泥田畴\如今是我栖息的庄园……”这些诗行朴实无华,却是我心灵世界的本真流露。
在当下,农村人涌进城市的趋势汹涌到不可阻挡,漂亮的农家屋里只剩下越来越多的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守着越来越被撂荒的土地,生活过得清苦,日子过得寡淡,亲情逐渐淡漠,就连牛哞、猪叫、狗吠也越来越稀疏,炊烟更是越来越疏淡……空寂,荒芜,孤独,这些词汇席卷而来,笼罩着曾经恬静、素洁的田园。真实的情状让人不堪其忧:在工厂,在市井,在街巷,越来越多的“土豆”更换了脚下的土壤,在城市密集到出现人满为患的忧患时,那些“土豆”正在失去本真,失去根系,失去归途,失去自我,而我的担忧恍然葱茏而起。“土豆”啊,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本色,却毫不觉醒地迷恋异乡,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不论何时,我都不会坦然接受被别人看出自个“土豆”的本质。做一枚土豆,到底有什么丢人的呢?难道它就那么不被人高看一眼,那么不喜欢自己身份的卑微,那么不被人真心地待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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