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豆，豇豆

每次回老家，迎接和送别我的，全是老母亲的唠叨。
　　先是抱怨我乱花钱。家里什么东西也不缺，出门就是超市，不要大包小包乱买，挣两个钱不易，还得攒着点钱给她孙子买房子娶媳妇。
　　对她这样的唠叨我根本没法回答。便随意她絮叨，陪老爹点上烟吞吐着，时不时地点头回应老太太的叨叨——我能说什么呢？买房子、娶媳妇的事说多了她听不懂，说少了吧越听越着急，人家当“皇帝”的都不急，咱干嘛跟着瞎操心？
　　我们进屋，扯几句闲呱，陪老爹吞吐一阵子烟雾，听娘在叨叨院子里的鸡和羊，叨叨爹吸烟太厉害。爹像没听见似的，在娘的叨叨声里扔掉烟屁股，又顺手从口袋里掏出纸条子，卷自己的老旱烟。

我劝老爹别抽老旱烟，味太冲，呛得满屋子人喘不气儿。


爹笑了笑，嘟囔了一句：“洋烟卷子没劲儿。”
　　“简直是吃烟！一大早，只要睁开眼，什么也不干先往嘴里塞烟吸！什么用啊？”
　　是没用，但他喜欢啊。吸了大半辈子了，眼看就八十的人了你再给他谈什么保健戒烟，只能白惹他生气。我也曾劝过爹戒烟，那时他才五十多岁，体检查出了冠心病，医生劝他少吸烟。可他坚持了最多个把月，又从偷偷摸摸到光明正大地吸起来。
　　我想明白了：八十岁的人了，吸烟也吸了多半辈子，再劝他不吸干什么。没意思，愿意吸就吸吧，人怎么活不是一辈子，合意便是。
　　每次回家准备东西时，我其实一直维持着某种平衡，比如给老头子拿条烟，就一定给老太太瓶子“深海鱼油”或者“金维他”。人人都说保健品是坑，我也觉得坑，但他们当老人的都信啊，喜欢啊。坑就坑吧，只要她觉得管用，哪怕只是觉得管用……
　　也许正因为这种平衡，老太太不好抱怨我纵容老爹吸烟，便只心疼乱花钱。
　　“穷不穷的不在你们这一点上，该挣挣，该的也得花，你别管这些事，不论谁给你，接着就是。”
　　做饭的时候，老太太必须自己去超市买菜，好像只有她自己买来的亲自炒熟了才叫菜似的。有时我怕她来回折腾提前买好饭菜回家，她脸上便挂了“色”，直到我答应她添补点东西上桌才高兴，哪怕是一根黄瓜或者几个茄子。我说你成天叨叨脚疼腿疼的，别再颠颠着跑来跑去。她笑着指了指电动三轮车：“我才不跑着去，它就是我的腿脚。”
　　我和爹喝着茶，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扯些闲呱。爹话少，我也话少，爷儿俩便坐在那儿安静地喝茶，看鸡在土里扒刨，看小山羊登高爬低，看小黄狗和虎斑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看日头在空中慢慢地滑移……
　　爹一边吸着烟，一边从院子里端来簸箕，簸箕里晒着红红绿绿的豆子。爹扒拉着把豇豆或者绿豆中的沙粒子扔出去，把干瘪的、虫咬过的豆粒子扔出去，把卷成筒儿的碎豆荚儿扔出去……
　　他挑得很认真，戴着老花镜，像平日里核对村里的账本一样仔细……
　　如果我说喝一点，他们两个便分外高兴。平时回家我很少喝酒，因为大多时候开着车要当天来回，只要我一说喝点，那就意味着我要在家住一黑夜。
　　我和爹喝白酒，娘自己喝啤酒，爹娘劝我多喝点儿，我劝他们少喝。他们都喝不多，白酒喝不了剩了瓶里，娘的啤酒喝不了爹替她喝。
　　我一般是临离开时才给他们留钱——我怕他们叨叨起来没完，即使这样，每次给他们留钱也都争执好一会子。他们一直说有钱，他们说家里不缺钱，老娘有时怕我不信还转身拿出钱来给我看看。
　　我知道家里不缺钱，但爹娘舍不得花钱也是事实，从小到大，我知道他们撑持着整个家怎么走过来的。
　　“手里有点活泛钱总是方便，千万不要再像以前那样靠牙缝子节省过日子。”
　　“我们现在才不节省呢，鸡蛋天天有，顿顿不断肉，还能怎么吃……”
　　娘叨叨着，坚决不让留钱。我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他们觉得儿女三个不能光要我的钱。其实我哥嫂和妹妹对爹娘都很好，只是他们不如我回家更方便而已。我把钱留在大桌子上，有时是偷偷放到抽屉里等我回到自己家才给他们打电话说，但他们依然坚持不要，他们觉得我们两口子不易，儿子还没毕业，花钱的事都在后头，城市里买房不像村里，动辄几百大万，可不敢胡乱花……我便给他们吹我有钱，吹得理直气壮，好像真有几百大万在兜里。
　　“人家真富的回家都哭穷，你倒好……”妻子笑话我。
　　我不哭穷，在爹娘面前，我永远不哭穷，真的。
　　每次回来后备厢里几乎都是满满的：大包小包的白蒿、蒲公英和车前子草——他们知道我们两口子爱吃野菜，没事便下坡寻觅这些东西挖来洗净晒干，装在方便兜里挂在墙上；纸箱子里的“笨鸡蛋”是他们每天从鸡窝子里拾起来的，面条和面粉是他们老两口推着三轮车用麦子换来的，当孙子的说过一次老家的薄烧饼好吃，老太太记在了心里，每次都要跑到村西头去买老城的特色薄烧饼……
　　这次他们又给我装了两小兜绿豆和豇豆。
　　“前几天刚在超市买了……”妻笑着说了一句。
　　“那可不如咱自家种的好吃。这可是你爹一粒一粒的挑好，你不知道这些豆子地怎么开的，豆子怎么种的，怎么长的，你爹怎么一天天跑到山坡上一根根摘来的……”娘把兜递到我手里，抱怨爹似的，“山西头，自己拿镢头开的荒，顶着日头子，天天伺候这些东西……”
　　老爹笑了：“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种的吃着舒心。”
　　我接过那绿豆和豇豆，眼前登时浮起爹刚才端着簸萁剥豆子挑沙子的情景，浮起爹扛着镢头弯着腰南山西头开荒整地伺候豆苗子的情景，阳光，月光，风，雨……
　　我突然觉得这一粒粒豆子里藏着老爹的岁月：开荒，挖坑，浇水，撒种，捉虫子，摘豆子，晒豆子，扔沙粒子，扔那被虫子咬过的干瘪的豆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