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祁连山之北

在祁连山之北

汤如浩

　　绵延千里，纵横交错，祁连山在很古旧的时候就站立在这里，覆盖厚厚的冰雪苔藓，生长高峻的山峰怪石，也滋养片片肥沃的绿洲，孕育物竞天择后的生灵——人、动物和植物，祁连山下的万物，有一个共同的乳娘。祁连，不知道是哪个民族的语词，是“天”的意思，天是人们对神灵自然敬畏的最直接的目标，山，就被尊称为天山，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山被人当神灵来恭恭敬敬地膜拜，就显出很威严的样子，或者说冷峻，俨然不可接近。 　　其实山还是那样，和亿万年前没有多么大的区别，高峻挺拔，融化的冰雪汇集成小溪成河流，潺潺流淌，日夜不息，千年如斯，亿万年亦如斯，岁月能把山老到哪里去呢？天长地久，最多不过暴晒风化出些细碎的粉尘，滑落下去，从阴坡罅隙里又被谷风旋起来，腾空，漂浮，游荡，在湛蓝的高天飘过，有一丝阴霾，有几分灰暗，借助猎猎的山风，向北地游走，横亘在高原的上空，越过狭长的河西走廊，被刮到苍茫无边的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去了吧，被吹到浩瀚辽阔的蒙古高原漠北大漠去了吧，或者是清清的居延泽那些沙漠中的湖泊，和漫漫黄沙一道挤压，埋没了那碧波荡漾的沙漠海子的缕缕蔚蓝，将千年不倒的胡杨的躯体摧垮，将扎地生根的芦苇的枝叶枯焦，将天鹅雪白圣洁的羽毛的凋零了吧，大雁的哀鸣渐趋虚弱，哪里是避暑繁衍的圣地呢？ 　　山无语。山不会将忧伤的调子哼唱出来，就像蒙古长调那样，穿透无边无际的时空和黑夜，有着长长的颤音和停顿，像牧人一样千万遍地诉说和长叹，山不会。山是银发的老人，历经风霜，蹲坐在黄昏或者黑夜的暗影里，默默无语，深幽的眼眸里藏着无尽的沧桑吧，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祁连山下狰狞的石头了，粗糙并且沉默，厚积着一层尘埃，没有了原初的棱角。山风是一次次的呼吸，蕴藏着生命的节律，山风呼呼吹过了北风呼啸而来，这一来这一去，轮换昼夜和季节的变迁，一刻也不曾停息，演绎此长彼消的故事，能有什么隐喻的色彩吗？冷月挂在无际的高空，随山风飘忽，夜的色彩和山的色彩趋于统一，山的色彩和大地的色彩归于一统，似乎有意掩盖些什么，风和黑夜如影相随，黑暗吞噬一切，山隐去，地隐去，村庄也隐去了，隐去的不仅仅是山顶皑皑的白雪，不仅仅是大地隆冬的苍凉，不仅仅是村庄高低错落的土坯房，应该，还有很多。冷月无声，大山静寂，深壑喑哑，就像现在，只有疯狂粗粝的山风，从海拔四千余米的高处，一次又一次俯冲击荡，祁连山以北，到处飘荡与铺满着萧瑟的寒冬，还有如水般汪洋的清冷月光。 　　这些祁连山孕育的河流，这些河流孕育的绿洲、城市和村庄，这些绿洲中繁衍生息的人们，这些人们千百年来形成的民俗风情，这些山川、这片大地、这些稼穑仓廪，关于亿万斯年的岁月流转，关于沧海桑田的时光变幻，关于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均不置可否，也无言。是那些高耸的白杨树，是那些笔直的青海云杉，是那些戈壁星散摆布的芨芨草骆驼蓬，是那些沙漠深处孤独挺立的胡杨林，沙沙沙，沙沙沙，说着谁也不懂的闲话，和凌厉山风对话，和硕大的沙粒对话，和无边无尽的苍茫对话，和浩淼的苍穹之间，和闪闪烁烁的星子之间，和那一弯寒彻冰凉的冷月之间，有没有言语的沟通呢？只有它们自己知晓，年年如此，日日如此，时时如此，把一切交给它们吧，去回味、去斟酌、去反复地体量。草木枯荣，冰雪融化，祁连山以北，植物不容忽视，植物的心底，有着植物的秘密。不仅如此，河流也是语言和音乐的行家里手。石羊河的低吟，黑河的浅唱，疏勒河的哦吟，在浑浊的黄河以西，在它们一路的行程中，弹奏的都是祁连山冰雪融化后形成的歪歪扭扭的琴弦，一头绷在祁连山中，一头插到戈壁深处，高一声低一声，激越的音乐响过之后，自然的音响就毫无隐瞒地扩放出来，早就传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余音袅袅，是梵寺的钟磬，该是梵呗吧，回音中蕴藏着佛家的谒语，直白但又深邃。 　　这里，曾经是崇拜狼图腾的强悍的游牧民族的草原。月氏、羌、突厥、犬戎、匈奴，这些草原马背上的民族，厚毡靴羊皮袄，骑烈马拉弯弓，胼手胝足，茹毛饮血，逐水草而居，凭牛马而存，过的是腥膻原始的氏族生活，没有文字，只有悠长的牧歌回旋，没有繁文缛节的三纲五常，只有老祖宗传下来的神灵禁忌。祁连山以北，天苍苍野茫茫，牧草蔓长，流水潺潺，天高云淡，牛马遍野，是牧草的天下。当阳光普照的时候，雪山的莹白反射银针一样的光芒，碧绿的牧草铺展到雪山的脚下，沙漠脚步迟疑不前，白杨林、云杉林、荆棘丛点缀其间，石羊河畔、黑河畔、疏勒河畔，羊群，马群，牛群，羊群的咩咩，马群的嘶嘶，牛群的哞哞，和着百鸟的歌唱啁啾，蚊蚋的吵闹喧天，远方野兽的悲情长鸣，各种音响的合奏，是一支田园的曲子，这样欢快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回响，蓝天阔地，引起共振，有无尽的回声。蓝鸽子的翼翅划过湛蓝的高空，火红色的野狐机敏的躯体消失在繁密的草丛，草黄色的荒原狼凄厉的长嗥彻夜不停，白毡帐房的周围，牦牛毛绳上悬挂着风干的羊肉牛肉，牛粪饼贴在阳坡上微微冒着热气，猎狗的狂吠氤氲在牛粪的炊烟中，粘稠而厚重。广目隆眼，妙龄的少女裙裾飘飞，披发的高大挺拔的汉子在马背上脉脉含情，高坝上牛皮鼓声声高亢，平地里情歌深情缠绵，喝烈酒豪爽，吃块肉粗野，抢美女为妻，席大地而眠，绿洲滋养的草原风情，是一波又一波的高原海浪，不断冲刷，不断冲向高空中白云的旁边。 　　一位将军，一个帝王，一段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杀伐，就把这个荒蛮的地界的历史改写了。这位将军叫霍去病，这个帝王叫杨广。一位耀武，一位扬威，马蹄丁丁，号角阵阵，从古长安出发，渡黄河涉湟水，翻祁连山越乌鞘岭，在两千多年前的某一段光阴，通过血与火，生与死，呐喊和惨叫，通过富丽堂皇的华盖和华贵威严的仪仗的炫耀；烽火狼烟，通过一次次冷兵器的近距离搏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呻吟，仆地，死亡，战马嘶嘶，利剑闪闪，高原的阳光混浊无光，大地一片混沌迷蒙。这里曾经为草场、为肥美的牧草、为高飞的大雕、为纯美的爱情、为部落间睚眦必报的仇杀而存过在的箭簇硬弓弯刀枣红马，抛掷荒野，折断、生锈、衰老，沾着斑斑的血迹，泛着冷冷的月光。勒勒车的车辙深深，牛犊子尾巴翘起，战马仰天长啸，大汗的鹰眼深邃，马队的步履不一，月氏、羌、突厥、犬戎、匈奴，都蹒跚远去，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大山深处，隐没在大漠深处，远遁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寒冷的草原了，或者欧洲，再一次为了牛马、牧场和人口，又开始另一轮新的阴谋、欺诈、厮杀，血肉横飞的血腥场面，再度开演，铁蹄声声中，热血沸腾，头颅落地，魂归何处。东方的阳光，随着地球的转动，又一次次普照晨光熹微的苍茫草原，炊烟升腾，野花盛开，羊咩牛哞，猛犬狂吠，那已经是异域。祁连山之北，农耕文明的秋波，毫无例外地送将到碧绿的草场，戍耕的耕牛长哞，牛鞭高扬，铧犁锋利，松软的泥土被穿透，黑色的泥土被翻到阳光底下晾晒，长长的野草荆棘被掩埋，金黄的麦穗豆秧沉重，土坯房的村落连绵不绝。巨柏云杉古木浑然倒塌，庞大的野兽钻入深深的山林，野兔、田鼠和狐狸在尘土飞扬的荒原奔窜，夯筑的土城赫然挺立，高高的烽火台，孤独的驿站，星散的驻兵的营盘，在河流和小溪边蜷缩，蚕食，扩充或者荒芜，于芨芨草的白缨子的阴影中，兀自摇曳不止。 　　如今，月氏、羌、突厥、犬戎、匈奴，这些像祁连山一样古老的民族，早就被同化或者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他们的狼图腾，他们披散的长发，他们金色苍狼的大旗，揉皱了，破碎了，腐烂了，在哪个山弯沟壑中，化为粉碎的尘土，随风飘去，没有留下点滴清晰的痕迹。只有一些有关他们的遥远传说，口授相传，像祁连山以北稀疏的荒草植被，在夕阳的余晖中，只给了人们淡淡的影像，让人产生一点模糊的感慨，其余，皆已不见。那些被他们崇拜的草原狼的长嗥，那些他们俯首顶礼膜拜的辽阔草原，那些草原上自由翱翔的雄鹰秃鹫，都默然无语地退缩到了祁连山的深处，向更深处进发，寒冷的月夜，在山岗下静静舐舔身体的某一处硬伤。黝黑的麦秸垛、深深的大车道、蜿蜒的水渠像蛇一样，游走在每一寸干涸的土地。河床裸露、雪线上升、树木稀疏，大马营大草原上，油菜花的金黄铺满大地，白雪覆盖的时候，只有鼠类的爪印，鬼鬼祟祟漫过田野，芨芨草高耸如箭直刺苍穹，麻雀的身影掠过高远的蓝天。这里满口方言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夏忙冬藏，过着老实本分的农耕生活，游牧民族的凶蛮强悍和桀骜不驯是不见了，一脸纯朴憨厚，一方水土，养育出的是两样的人生，他们有共同的族裔吗或者血脉的遗传？斜握犁铧的粗糙的大手和引弓射大雕的大手的力度，有没有一样的劲道？仰望祁连山顶皑皑的白雪，他们第一次的歌谣和赞叹，是不是都是一个“天”字？ 　　即便千年，即便千年的时光流转，也在弹指一挥间；即便千年的定睛凝眸仰望和低头沉思喟叹，都在祁连山之北的莽莽高原徘徊低回；即便千年灼热的白昼和漫漫的长夜，寒暑交替的季节轮回，草木枯荣的山水变迁，都在祁连山的审视下被当成玩偶，只有滚圆的冷月亮，只有火红的暖太阳，只有猎猎的山风和呼呼的北风，千年如斯，亿万年亦如斯，还是洪荒时代的样子，原始社会的样子，战乱纷扰时候的样子，到今天，一点没变，一直不变。 裕固族萨尔组合专辑歌曲玛尔（祁连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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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汤如浩 于 2009-1-17 15:3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