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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守 候 疼 痛

2022-01-19叙事散文魏建胜
守候疼痛中午。寒冬腊月。阳光灰蒙蒙的,透过窗子伸进来的一条光线耷拉在被子上,如同一个病人横陈在被子上的手臂,泛着淡淡的光晕然而却柔弱无力,没有一丝生气。手机的震动唤醒了还在午睡的我。是大哥。你买好的火车票在哪天?大哥的声音异常低沉与疲惫。后……
        守候疼痛   中午。寒冬腊月。阳光灰蒙蒙的,透过窗子伸进来的一条光线耷拉在被子上,如同一个病人横陈在被子上的手臂,泛着淡淡的光晕然而却柔弱无力,没有一丝生气。   手机的震动唤醒了还在午睡的我。是大哥。   你买好的火车票在哪天?大哥的声音异常低沉与疲惫。   后……后天,我顿时结结巴巴地回答,心立刻颤抖着。怎么个情况?我又急急忙忙地追问了一句。   情况不太好,你能不能尽量想个办法,最好尽快……你现在立即去火车站,挤上火车,马上回家,让昊昊和他妈妈后天正常坐火车回来,你赶快,要明白我说的话的意思……大哥的话还没说完,手机里就挤进了军旅出身的二哥的果决的声音。我的心立刻被揪紧了,来不得半点犹豫,我赶快给爱人简单交待几句,就匆匆赶往火车站。给朋友打了个电话,几经折腾,终于在朋友的安慰声中退掉了已买好的票,拿到了一张傍晚的快车票。   于是,在这个傍晚,2006年旧历腊月二十的傍晚,风雪交加,我挤上了东去的列车,跟随我一起挤上火车的还有朋友的安慰与叮咛以及栖息在肩头的几朵雪花,雪花一进车厢就倏忽不见了,朋友的安慰与叮咛却一路伴我回家。而我在拥挤的车厢里,只好靠着椅背站一阵,顺溜到地板上坐一阵,一路晃荡,一路不停地看着手机,赶往了几千里之外的老家。   此时的我,感觉几千里的火车道,如同朝东蜷缩的血管,飞速而又一寸寸地接近了老家,下了火车,转道汽车,再转道汽车,汽车沿乡村公路几经盘旋,终于,三十多个小时后,我和半路会合的两个侄子一路风尘仆仆,在晚上九点多钟进了村子,几千里的铁道和公路,这条长长的血管呀,就这样在我们村口打了一个结。乡村腊月的晚上九点多钟,巷道里已是一片寂然,陪伴着我们进村的就是院墙上空透出的灯光,和几声犬吠,而陪我更多的则是在村口接我们的妹夫的再三叮咛:三哥,千万要稳定情绪,不要影响全家人的心情。   就这样,我赶进了上房的门口,站在土炕跟前,站在了您面前——年过八旬的老父亲。大大,老三回来了,老三看您来了,您的三儿子回来了。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轻轻地俯下了身子,叫了一声“大大”,父亲微微抬了抬眼皮,嘴里含糊了一声,就又合上了眼睛。短短的花白头发稀疏着,面容黄中带红,脸型由于长期侧着一面睡觉而稍稍有点左小右大,耳朵不再红润,原本瘦弱的身子更加瘦弱了,一床薄薄的棉被盖在父亲的身上,轻微地起伏着。我端起小茶壶,小心翼翼地给父亲干燥的嘴唇里喂了一丁点水,父亲的嘴抿了一下,就又不动了,儿孙们只好静静地站在地上,满屋子只剩下或重或轻,或粗或细的呼吸声,我们谁都不敢大声说话。此时的老父亲,多么让人难舍,多么让人疼爱,而又是多么的有尊严呀!   大哥告诉我,打电话的前两天,父亲就一动不动地躺着,脸黄透了,大夫说该准备了,他就给我和侄子打电话了,今天的状况又好些了,可以喝点水,吃点饭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没流出来。第二天,我接过了二哥的班,二哥已伺候老父亲整整一个月了。二哥仔细地告诉我,应该怎样扶着翻身,应该怎样喂水喂饭,应该怎样接大小便。他还说,喂饭的事情以及大便的事情主要由母亲来负责,我们只是照料一下。二哥从来没有这样婆婆妈妈过,从来没有这样事无巨细过,而今天,他交待得这样细致,我只是木然的应承着。   现在,老父亲就这样呼吸时而微弱,时而急促地躺着我面前。说“躺”这是绝对不准确的,或者至少说这是不完全的,因为两分钟前,他还是面朝墙脚侧着身子睡着的,他刚刚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翻——啊”,我赶快应承着,跪在他身后,戴上手套,左手沿着褥子,手心朝上穿过他右腿与褥子之间的空隙,扳住了他只穿了薄薄一条线裤的大腿;右手按住他的左肩,然后左手向上很巧地用劲,把腿撬起来,右手顺势往后一压左肩,一撬一压,父亲侧躺着的身子,就转过来,脸朝上了。然后我赶紧转过自己的身子,双手抱住他僵硬的双腿,缓缓地拉平,再掖好被子,父亲就这样躺下了。这时,母亲进来问我,刚才翻身体的时候戴手套了没有,我说戴了,母亲说,一定要戴,你的手在被子外边,你“大大”的腿在被子里面,你的手不戴手套去扶他,你“大大”受凉会很疼的,你大大的腿受不得凉!   “你大大的腿受不得凉!”是啊!父亲是个残疾人,六七岁时,他的腿就得病卧床,等半年后能重新下炕走路时,这才发现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就是这双腿,给村里的大户人家当放羊娃时,满屲满山跳埂子跳着赶过乱跑的羊,跳着喊过路过的孤狼。就是这双腿,跟着大太爷进兰州城谋生时,在黄河边的水车园挑上一担担黄河水,蹒跚到城里沿街叫卖,挣取一个个的小铜板。就是这双腿,在县城的商户家打杂,1949年商户给他打发了一张炕桌作为工钱,老父亲就背着这张炕桌走了60多里山路,回家。就是这双腿,老父亲在单位为生活操劳,趔着腿站直,又瘸着腿移一下,一干就是将近30年。就是这双腿,退休后,还要在庄稼地里劳作,农闲时还要摆一个香烟瓜籽摊,利用临近村里唱戏演电影时,挣个一角两角的小钱。很早在大哥的高中作文里读到这双腿,在大哥的作文里,这双腿是在给地主家放羊时,一日大雨,赶着羊从沟坡滚下来骨折的。那时我还小,读到这篇作文时,感到老父亲的这双腿很伟大,长大以后,虽然知道到老父亲的这双腿,没有多少的阶级恨,但确实撑起了我们这个家。而且他也确实骨折过几次,最近的一次是老父亲76岁那年的冬天,家里喂养的一口准备过年的大肥猪从猪圈里冲出来顶了他一下,老父亲跌倒骨折。就在村里人认为这次肯定要永远卧床不起时,三个月后,老父亲以惊人的毅力重新站在了巷道口,站到了一起谈天说地的老连手(我们乡间语,意为“老伙伴”)们中间。我师范求学时,曾这么描写过老父亲的这双腿:走在崎岖不平的人生路上,父亲才感到平稳。是的,一生坎坷,老父亲就是靠着这双腿走过来的。而现在,这双腿,却只能僵硬地弯曲或者半直不直生活在这方土炕上。当年,这双腿虽然畸形,但却仍然涌动着青春的血液对生活的渴求。而现在,生命的潮水沿着这双腿退去,寂寞无声而又迅急无比,留下的只是曾经跳跃过的躯干,然而,它仍然受不得凉,一凉,他就会含含糊糊的喊一声“疼……”。我似乎觉得,当年的所有跳跃、奔波、趔趄、蹒跚,最后都凝成一个个叫做“疼”的魔鬼,潜伏在老父亲的腿里,一遇到刺激,这些魔鬼们就纷纷跑出来,张牙舞爪地折磨着父亲的衰弱的身体。“疼”这个字竟然才是这双腿最后的注释,或者说“疼”这个字居然是父亲一生用自己的这双残腿写就的生命绝唱。   “你大大已经五天了,还没看到他要转来,上次是上一周的星期二下午四点半,你要注意着点。”我刚用小罐头瓶接完父亲很少的一点小便,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愣了一下神,不知道“要转来”什么意思。母亲含含糊糊地解释了一下,我才明白原来指的是“排大便”,而且由于父亲卧床,所以便秘,隔好几天才能排一次。母亲一生对时间很模糊,而却把这个时间记得这么清楚,母亲在这个时节还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父亲的尊严,维持着父亲生命的文雅,选择使用了这样一个词语,母亲告诉我这是父亲在去年刚卧床不起时自己生造选择的一个词语。是的,父亲一生大字不识,从小就放羊劳动,做饭伺候老人,勤快懂事,干净整洁。1949年后,托新政府的福,成为乡村学校的一名做饭的大师傅,也许是本性使然,也许是在校园里耳濡目染,我从来没听过从他老人家嘴里出来一句粗话、难听的话。甚至连退休后在地里干活吆喝牲口,都只是发出乡间约定的口令,不闻他骂一句牲口。现在,他卧床不起,连最基本的“水火不留情”的大小便,还在文雅着。“要把来,要把屎来,快叫你妈”——老父亲苍老的声音喊了起来,我连忙喊来了母亲,母亲急忙盘腿上炕,从炕柜下扯出一片塑料布,上面压着一张报纸,就一把掀开被子的一角,铺在侧身躺着的父亲的身后,并扒下了老父亲薄薄的一条线裤,掰开仔细地看了看,随口说还早,就慢悠悠的从窗台上取下一个针管,吸了一针管水,就注进了还没拉下的大便里。母亲解释,这样注些水可以软化大便,看下午能不能转出来。我默然了,还要几个小时后才能解出的大便,竟然让一生文雅的父亲喊出了乡间最俗的话:把屎!   父亲生病后,饭量激增,一天竟能吃七顿饭,母亲一个人也在忙不迭的做着,我有时候也想不通,可能是上苍在补偿吧!父亲体弱,一直以来饭量不大,即就是退休后干农活,他也是平平常常的饭量,每顿基本定量,经常听他说,今天吃得有点重,多喝了半碗汤。想起小时候,去父亲的学校玩,在学校的灶上蹭顿饭,当我稀里哗啦的吃完后,父亲总是高兴得拍着我的头说,看这娃啥,能吃得,吃得多得,长大肯定是个好饭量。说完,他就舀一碗面汤,里面泡几块从家里拿去的杂粮干馍,也慢慢品味着,稀里哗啦的连吃带喝一碗就完事了,原来,我蹭的那碗饭就是父亲这顿的定量饭,那时吃供应粮,定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现在,经过一年多饭量激增后的老父亲终于饭量减少了许多,更何况连续几日都是只喝点汤,那么能有多少的大便让父亲顿失文雅就这么粗俗喊叫起来,能有多少的大便还要依靠母亲注水软化后才能排出?   然而,几个小时后,老父亲又喊了起来:“快,把来!”母亲又迅速而不慌不忙的准备好了纸张,她跪在老父亲身后掰开看了看,就用一个钉帽开始一点一点地掏,我和二哥一左一右,一个扶着身子,一个人扶着双腿,然而我们却用不上一点劲,不能帮父亲使出一点力气。而嫂子、妻子、妹妹他们原本是坐在院子的小凳上晒太阳说话的,这会儿全都站起来,屏住了呼吸,相互无奈地看着。这时的母亲不慌不忙地哄着父亲,不要急,再鼓点劲就下来了。父亲全身急剧地往起一耸,颤抖着,喊了一声“疼——啊——呀!”,这一声据说连院子外边巷道里的人都听见了。伴随着这一声,一股臭气从父亲胯下传来,母亲顺了一口气,说,好了!就赶快用纸擦着收拾起来,而父亲这时也平静下来了,他的呼吸低沉了许多,脸色更加晦暗,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汗水从额头渗出。我提着母亲收拾好的报纸,到厕所里去扔,院子里的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问,好了!我点了点头,她们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到了厕所我打开报纸一看,乱糟糟的一点东西,一两疙瘩硬得像个小核桃,我不断的思量,就这么一点东西,让生命之河即将干涸的老父亲能喊出那么大的声音?身体能那么剧烈的抖动?那么食物带给父亲延续生命能量的同时,却又因在这一喊一抖动中使生命一节一节地走向尽头!我真不知道父亲每顿喝点汤的意义何在!哥嫂因工作回单位上班,每次打电话过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大转了吗没?”,父亲的“转”成了那年冬天家里的一件大事,成了衡量家庭生活幸福的重要指数。如果有人问我,你觉得什么是人生的幸福?我就会这样回答,老年以后能顺利通畅的排大便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地下的炉火伴随着父亲的呼吸顽强地在这腊月的冷夜里抵御着寒风的呼啸,我趴在父亲旁边的被窝里,一边听着父亲的呼吸,隔几分钟给他翻个身,一边读着朱光潜的《无言之美》,一边注视着闪动的手机,自从我回家后,父亲最多最完整的一段话却在这个夜晚说出:“建胜,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给学校买羊,买萝卜地湾人的羊,结果把我变成了羊,学校老师买回来,就把我杀了,剁成一块一块,吃上肉了……”寒风拍打着门帘,我还没听完突然就感觉到我的心猛地一抽,不觉有了一丝丝难言的恐惧。父亲这是怎么啦?在学校食堂三十年,父亲公公正正,从来没有和人红过脸,退休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很多都舍不得让他走。父亲还告诉我,文革期间,他是怎样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舀着一碗碗面汤,端给那些关押在学校走资派,暖和一下他们又冻又饿得麻木的身子的,而且他们官复原职后,还有专门来感谢过父亲的,但是父亲就是没有求过他们。当然,父亲绝对不是圣人,逢到学校有重大的事情,比如一年一度的高中招生,集中了全乡的教师,学校食堂是要很丰盛的改善伙食的,在中学读书的大哥,晚上回家就会带一小碗肉,让在生产队和男劳力一样挣工分的母亲,让在家里顿顿清汤寡水的我们弟妹三个,能解解馋,能补充补充营养的。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压低声音说,要悄悄的,千万不能让你们一起耍的同学知道。然后她咽口唾沫说,自己不喜欢吃肉,你们要赶紧吃。我们兄妹几人就开始三两口将分给自己的一份吃完,最可恨的是二哥,他开始的两口吃得很快,最后一口却要一点一点地撕着吃,一边吃还一边戏弄着我和妹妹,我和妹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当时的厨房里,那是多么欢欣,多么不安,而又是多么令人猜疑呀!这么好吃的东西家里为何没有?为何一年只能吃这么一半回?为何母亲要让我们悄悄地吃?为何二哥还要戏弄我和妹妹?现在想来,这件事应该是父亲职业生涯中最“黑暗”的一件事,就是这样一件事,还不至于把自己变成羊,让学校的老师们剁成肉块吃掉!这个夜晚,在父亲的思想意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在忏悔还是思维已经紊乱?这块“黑暗”的小污点,此时已经像阿拉伯神话中从瓶子里倒出来的魔鬼一样,见风就长,瞬间变大,覆盖了父亲的全部身体,控制了父亲的全部思维?我不敢往下想,变成羊,剁成一块块肉,这是多么疼痛的一件事!而在这个夜晚,它突如其来就这样发生了。父亲的话像一把钢刀顿时把我的思维也剁成了一块一块模糊不清的情感,我感到我的血管里有细如牛毛的钢针在快速的左冲右突!父亲到底在言说什么?我看了看手头的书名——《无言之美》,或许是个宿命,无言真的很美!因为这个夜晚,父亲用他最多最完整的一段话讲述了这一生最疼痛最残忍的一次经历,哪怕仅仅是一次潜意识的经历!   疼痛,父亲在自己最后的岁月里,从整个冬天到春天,疼痛就像一根联系着他和子女们情感的脐带,用疼痛证明着自己生命的存在,用疼痛抗拒着一点一点消退的生命潮水,用疼痛,用疼痛告诉我们弟兄姊妹——   我们是疼痛的孩子!
写于2008年阴历2月9日父亲忌日一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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